第三章 下午三点 （二）

  「下午茶的话，听说这间店还不错。比珀哈多尔旅馆好多了。」
  莱緹抬头望了一眼店面的招牌，在风中摇晃的木头招牌，上头刻着可爱的字体，写着「綺妮的奇幻小屋」。
  「……可是，你昨天不是说旅馆的欧狄尔香草奶茶很好喝？」
  「咳咳！」推开了店门，风铃声清脆地响起，佐恩轻咳了几声，打断了莱緹的话，「……我之前没喝过。只是比想像好喝。」
  「你怎么了？」莱緹拉住了前方脚步急促的佐恩，后者回过了头，眼神中一抹惊愕略过，下一个瞬间却又荡然无存。
  ………
  他们彼此沉默了几秒。
  「欢迎光临！我是綺妮！请问两位吗？」
  佐恩转过了在莱緹身上逗留的目光，看向了店里自称綺妮的矮小少女。「对。两位。」
  由少女领着他们到了窗边的座位，佐恩看向窗外，阳光照耀在他静置桌面的手臂，一片金光。
  此时，莱緹开口了。「……你和精灵姐姐怎么了？」
  佐恩的眼神飘向莱緹，沉吟的神色望了她好一会儿，又回避地看向窗外。「她很危险。」
  「……什么？」
  佐恩低头看了菜单，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她很危险。离她远一点。」
  这不是什么故弄玄虚的说法，而是他的真心话。
  莱緹噘着嘴皱着眉，打量佐恩的一举一动。「为什么？没来由地……我还以为你一定也很喜欢精灵姐姐。」
  ……喜欢？对，谁不喜欢，她的长相讨喜，大家都喜欢她。可是……
  佐恩轻挑起了眉头，此时，莱緹察觉了佐恩的意思，赶紧开口。「好！我知道了！女人都不行，对吧？」
  佐恩默默点点头。然后，他指向手中的菜单。「我要欧狄尔香草奶茶。」
  「虽然你不喜欢她，但……危险？总有理由吧？」莱緹将目光从菜单上移开，「我也想好了。但我想先听你的回答。」
  佐恩叹了口气，挠了下后颈。「她是魔女 。」
  莱緹沉默了，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最后她带着迟疑地开口。「你觉得……青柠伯爵茶跟法芙娜可可奶霜，我要选哪一个？」
  「喝你最想要的。」佐恩想都没想。「法芙娜可可奶霜。」
  「好。那我还要草莓奶酪蛋糕跟覆盆子果酱千层。」
  佐恩轻笑。「好。没问题。」
  秋日的午后，是很平静的。不只是因为秋高气爽的缘故，还有诸多种种。与莱儿认识的那时，也是秋天。
  如今，已经过了七年。与莱儿的旅程也快接近尾声。
  要改变一个人很难，所以之前的他从不会相信，他也会亲近女人。
  「……那个，不好意思。」送上甜点时，綺妮望着莱緹有些怯懦地开口了。「您就是……今天解决掉入侵野猪的那位勇者吗？」
  佐恩的眼神瞥向莱緹，后者尷尬地微笑。「呃，对啊。就、就是我……」糟了。该不会被佐恩训斥吧？
  「真的很谢谢你！保护了我们的安全！而且託您的福，珀哈多尔酒馆今天晚上要召开派对，将野猪烤了免费分送给村民！」
  「啊，不客气……」
  「不过，勇者大人，小女子有一个请求，恳请您答应！」
  「啊……那个，有、有什么请求？」莱緹有些为难地瞥向佐恩，佐恩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接下了奶茶，轻啜了一口。
  「那个，最近的田地作物都有被破坏的倾向。居民怀疑是狼群所为，所以想请正义的勇者大人帮忙扫除祸害！」
  佐恩突然停下了喝奶茶的动作，惹得莱緹一惊。「……啊，那个，没有其他的冒险者了吗？」
  「那个，因为报酬不高。所以冒险者几乎不太愿意接这个苦差……」
  见綺妮为难的样子，莱緹感到有些心软。「那个，我很想帮你，好。没问题，我可以帮你！」现在已经管不了佐恩会不会训斥了！保护居民要紧！
  佐恩抬起眼。「嗯。就这么办吧。这个案子，我们接了。」
  ※※※※※※※※※※
  莱緹是拯救艾布提登的英雄，这件事情只花了半天的时间便穿遍了整个艾布提登。加上大家昨晚都吃到了珀哈多尔分送的烤猪，更是满满的崇拜与感动！
  然而，不管世界发生了什么重大的改变，太阳却依旧准时升起，照耀大地。
  那个女孩，也一如往常来到了码头。
  「早安！请问珀哈多尔家的船在哪？」
  「早安。莱緹。珀哈多尔家的船就我身后这艘。」
  那个女孩仍是穿着珀哈多尔家的吊带裤制服，捧着木箱装妥的货物，带着稚气的微笑，在早晨时一如往常地出现在他面前。
  在与女孩更加亲近之后，绍尔开始对女孩的安危感到掛心了。
  莱緹一样迅速地完成了货物的搬运，离开码头前，绍尔叫住了她。
  「喂。莱緹。」
  莱緹回头，身后的马尾甩出了一个弧度。「怎么了？米伦斯汀先生？」
  绍尔皱起了眉头。「叫我绍尔。」
  「啊，好的。如果你这么期望的话……」莱緹呆望了绍尔几秒，绽出了好看的笑容。「你是为了这个叫我的吗？」
  「呃，不是。」绍尔的眉头皱得更深。「为了你好，我劝你别再帮珀哈多尔家送货了。虽然我知道，这个工作的薪水……」
  「啊，你是在担心我吗？米伦斯汀先生？」
  「是绍尔。」绍尔的顏色变得铁青，现在他也终于懂他外甥与外甥女每次都要为自己正名的感受了。「我也叫你所希望的莱緹了，所以……」
  「很抱歉。我会注意的。绍尔先生。」莱緹露出歉意的微笑。
  ……好吧。看着莱緹的微笑，绍尔也妥协地以微笑回应。「我想提醒你，别再帮珀哈多尔做事了。他们的手脚不乾净，牵扯太深，可能会连累你。」
  「谢谢你。但我已经不再接珀哈多尔家的工作了。」
  ……咦？绍尔呆愣了半晌。他感到错愕，但也没错，毕竟莱緹也不可能永远都待在这里。
  「昨天杀了野猪之后，接到了很多去除野兽的委託。所以，我等等就要过去了。那么，我就先走囉！」
  ……欸！
  绍尔还来不及喊住莱緹，后者便带着笑容跑开了。绍尔沉默了，远远望着莱緹远去的样子，有些失落。
  「欸！绍尔！早安！」
  ……维德尔先生？「哦，早安。你今天也送货吗？」
  「哦，是啊。听说维西多尔家族到南方的寻龙船队明天傍晚会进入埃尔塔寧港。我要送些补给品过去。」
  又是寻龙啊……
  绍尔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维德尔大人也对寻龙很有兴趣啊？」
  「那是当然！你也知道……」维德尔拍了拍绍尔的肩膀，凑到他耳畔。「……擒龙者得永生嘛。」
  是啊。掌管生命的远古巨龙啊。毕竟，法师是被禁止探寻生命的，但是对魔法充满贪婪的银榭教团是绝不可能遵守的。
  大约在五十年前，银榭教团为了获得永生，因此开始寻找龙族，但却在猎巫地被上古巨龙屠杀。由于猎巫地的存在，印证了龙族传说的真实性，因此才让王权、贵族一窝蜂地开始寻找上古巨龙的存在。
  当时，寻龙的风潮大约维持了有十年，却只证实了龙已经离开了远古的栖息地。原本找龙的风头淡去，而十年前，现任的皇帝登基后，又开始寻找龙的存在。
  绍尔苦笑，移开了身子。「那么，维西多尔家族探寻的结果如何？」
  「唉！这我可不清楚。我能攀上关係，让维西多尔家族选择维德尔的物资，已经费了我千辛万苦。」维德尔狠狠叹了口气。「现在也只能等维西多尔家族返航后知晓了！」
  维德尔是贵族派的底端。要攀上子爵以上的家族并不容易，看来他也只能讨好上位者后，再捡拾他们争夺后的残渣罢了。
  待维德尔的雇员把货物都运上了船，维德尔也离开了。
  离开前，维德尔问了他一个问题。「绍尔，你有想过有一天离开码头吗？」
  有。想过无数次。
  而他只是苦笑。
  〔……找个好日子。跟我走。〕
  当莱緹那么说时，他确实很心动。小时候他常常在想，想着有一天能征服未知的世界。
  〔我不可能跟你走。〕
  但是，事实上，他却被自己的懦弱绑架。
  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或许……直到永远……
  下午三点。绍尔下班了。
  与每天的心情相同，早起上班让他的身体心灵都疲劳不已。现在只想尽快地，清洗自己，洗去一身海的腥咸，然后在扑向软绵的床上，睡个午觉。
  他来到家门附近了，却在停下脚步后，听见了细碎的交谈声。
  「艾蕾莉小姐，就是这片田地吗？」
  ……莱緹的声音？叫着姐姐的名字？
  「是啊，每到这个时间，总是有特别多鼴鼠！连年欠收，真的很受不了……」
  呃，确实是姐姐的声音。
  「好啊，没问题。那我就现在这边等鼴鼠出现。」
  「好啊，麻烦你了，勇者大人！对了，上次你来我们家的时候，不知道你是勇者大人，如果有亏待的地方，请见谅！」
  「不会的。您能邀我们吃晚餐，我已经很高兴了。」
  「那我就先去一趟市场买菜！等等绍尔应该就会回来了！如果你们有见到面，再一起进屋吧！」
  「好的。谢谢艾蕾莉小姐！」
  ……莱緹好像真的接到了很多除害委託。不过，等等，我们家的田……是因为鼴鼠吗？
  想到这里，绍尔赶紧绕过屋子，朝田地的方向奔去。
  因为，他们家祸害田地的，根本不是鼴鼠！
  由于旁边的树梢常常结蜂巢，所以墙外的地区，有很多熊会出没，而熊有时候又会来田里吃鼴鼠！
  ……糟糕！
  「喂！莱緹！」
  绍尔呼喊出来，想要阻止莱緹遇上大熊。此时，一道光亮却闪过了绍尔的眼前，他本能性地赶紧躲开，定睛一看，才发现，一把出鞘的剑。
  屋子的墙边，倚着一位少年，手中拿着利剑，挡住了绍尔的去路。是跟在莱緹身旁的那位少年，佐恩。
  「在这里站着看就好。」佐恩没有看向绍尔，只是自顾自冷冷地说。
  「……什么？」绍尔感到紧张起来，朝着佐恩气急败坏地大喊。「我怎么可能作势不管？我们家的田会欠收才不是因为鼴鼠！」
  「是熊吧。」佐恩抬起冷蓝的双眼，浅金的发色，在阳光下如此耀眼。
  「既然知道你还……！」
  佐恩转身，动作轻巧地提起了剑，指向绍尔。「所以我叫你看着。莱儿可没有你想像得那么脆弱。」
  绍尔静默了，望了一眼胸前的长剑，又望向不远处的田地。莱緹的背影，坚定地佇立着。此时，草丛碎动起来，犬齿锐利的棕熊从草丛中嚎叫着走了过来。
  绍尔心中一惊。但没让他多眨几下眼，棕熊已经硬声倒下。少女还愉快地朝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游刃有馀似地。
  「看到了吧。莱儿比你想像中的还强大。他并不是你能瞧不起，也不是滥用特权的人。她也不是小偷，跟你……不一样，米伦斯汀先生。」
  ……什么？绍尔听了佐恩的话，顿时语塞。原来那个词，到现在还是能让他有这么大的衝击。
  「小偷」。
  内心狂乱地愤怒汹涌而至，打压着他的理智，直至防线崩溃。「……你有种敢再给我说一次看看！」
  「要说几次都可以。」佐恩的目光仍停留在剑上，若无其事地端详一般。他扬起了一抹轻蔑的笑容。「不只是小偷，还是一个作茧自缚的懦夫，这样还算男人吗？」
  ……呵，真可笑。原本还以为他是个有礼貌的绅士，没想到是一个天杀的小鬼！
  绍尔再也忍受不住内心奔腾的愤怒，反射性地运用了在军旅时学到的技巧，挥开了佐恩手中的剑，朝他脸上挥出一记重拳！
  然而，关节的疼痛却在下一刻爆发出来，绍尔忍不住一声哀号。他看清时，只见佐恩一副淡漠的表情，轻松接下了绍尔挥出的重拳！
  ……怎么可能？他不是弱不禁风的法师吗？为什么力气，这么大……
  ……呃！绍尔赶紧抽回了手。
  「你的格斗技术好像还不错嘛。知道再不抽手，骨头就会碎掉。」
  ……这才不是格斗技术不错，是本能性地知道！
  绍尔不甘心，趁佐恩说话时，接连出拳，最后踢腿时，被佐恩绊倒压制，长剑也抵住了咽喉。
  ……咳咳！绍尔的胸口剧烈起伏，许久不曾使用的格斗术让他发喘，样貌狼狈。但是，再怎么说，他在军中还算的上是能力出眾的士兵，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擒拿？
  尤其，是这种身体能力与老百姓不相上下的法术系冒险者。
  ……怎么可能？
  「很讶异？」佐恩微笑。「是米伦斯汀先生高估了自己吧？」
  「……你这个恶劣的小鬼。身为冒险者就这样欺人太甚……谁知道你有没有用魔法！」
  「哦？你觉得不公？」佐恩随手扔掉了剑，拉开左手的衬衫釦环，左腕上乍现一副青蓝色的符纹。「我以魔法印记之名发誓，五分鐘内不使用魔法，否则永久失去所有法力。」
  起誓完后，符纹绽出了一道冷蓝的光芒，佐恩再次看向绍尔。「这样，行了吧？」
  「五分鐘？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
  「呵。」佐恩轻笑。「我还嫌长呢。」
  大约两分鐘，绍尔已经地五次被打趴在地，想站起来，却因为全身的肌肉瘫软、关节疼痛不已，他宣告败阵。
  「佐恩！绍尔先生！你们在干嘛？」
  听见莱儿的呼唤，佐恩望了一眼远方的莱緹。「来了，我来帮你搬那隻熊吧！」
  佐恩连望也没望瘫在地上的绍尔一眼，如同丢弃了垃圾一般，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等等，他该不会连汗都没流吧？
  ……可恶！
  晚餐的时候，莱緹坐在中间，由佐恩坐在靠左边的内侧，绍尔坐在靠右边的外侧，而对面则是艾蕾莉与两个孩子，坐满了一桌六人桌。
  「……为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要来吃饭？」
  「哎呀！是我想好好感谢人家啊！」艾蕾莉有些害羞地说，还挥舞着手中的筷子。「不然我们家又没什么钱！这样对勇者大人哪好意思？」
  「艾蕾莉小姐！别这么说！」莱緹带着笑容说。「您给的赏金很足够，也很感谢您让我们在这吃饭！非常好吃！」
  「真是的！托勇者大人的福，今晚竟然有熊肉可以吃，真的很幸福！」
  虽然莱緹坐在中间，足以缓和绍尔与佐恩，不倒不如说是绍尔单方面的尷尬，佐恩的样子似乎毫不在乎。
  绍尔叉起一块烤马铃薯，送入口中，而这个过程中，他的眼神完全没离开佐恩，带着满满的敌视。
  此时，佐恩与绍尔的目光对上了，佐恩随之露出了善意的微笑。「怎么了？米伦斯汀先生？为什么盯着我？」
  「……没事。」绍尔眼神索然地转开，戳着盘中滚动的马铃薯，原本他喜爱的烤熊肉也变得索然无味。
  「你们，怎么了吗？」莱緹带着微笑问向佐恩，「我在处理熊的时候，你们聊了什么？」
  「哦。没什么啊。」佐恩带着微笑，表情和蔼地说。「我教了米伦斯汀先生一些格斗术。」
  ………
  莱緹的面色铁青起来，嘴角抽搐。从佐恩的话与笑容中，她感受到了巨大的不妙，也终于理解为什么绍尔这么防备着佐恩。
  「对了！勇者大人，您什么时候会离开艾布提登啊？我们想给你办个欢送会！不是想要你走的意思，只是大家都太捨不得你了！」艾蕾莉笑说，也看向一旁的佐恩。「大家也很喜欢小哥！村子的女孩都说你帅，捨不得你离开呢！」
  这下表情铁青的人，换成了佐恩。
  莱緹苦笑着，望了一眼佐恩的表情，又看向艾蕾莉。「嗯……我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不过有需要执行的任务，目前来说，大概两个礼拜之后，就会动身前往首都。」
  「这样啊，真是短暂呢……」
  「在那之前，也要一直做这种除害的任务吗？」突然，绍尔开口了。
  「嗯。没意外的话，确实是。」莱緹想了想。「虽然报酬不算高，但一天可以累积做很多件，累积起来的报酬很不错。」
  「……是为了吃住吗？」
  「主要是这样没错。」
  「那，来住我们家啊。」
  匡！
  佐恩重重放下了手中的水杯，稍大的声响截断了话题，空气突然寂静了。
  只见佐恩冷冷的眼神瞥向了绍尔，又弯起了一抹笑容。
  「谢谢您的好意，米伦斯汀先生。我们心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