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重生
「阿济....」女人哽咽地开了口, 双眸泛红, 盼着面前消瘦许多了的男人。
「妈, 我没事, 您不用担心。」男人面露微笑, 安慰了忧伤的妇人。
「小安这么生气, 我这个做妈的就越自责。」萧母沮丧地说道。
「妈....」萧济嵐垂首, 抓了抓额头后低喃: 「这...更复杂了些, 不是你的错。 他是对我失望了, 是我的错。」
此话, 并未安慰到面前的妇人, 因她了解, 是她和丈夫长期以来的言语羞辱和排挤, 而成了如今这局面的兇手之一。 儿子深爱着这名男人, 她却因守旧的思想而间接断送了儿子的幸福。 如今儿子执着地想要挽回, 凌彦安却已不再愿意给予机会。
「你要等他多久?」萧母心疼地问。
「他等了我十二年。 我也等他十二年才算公平, 对不对?」男人苦笑, 直视着母亲回答, 面容有着太多的无奈。
萧母想反对, 她不捨儿子折磨自己, 但她现在明白了自己毫无立场反对。 儿子的人生由他自己的意愿, 她作为家长的就该支持他。
点了点头, 萧母说: 「这是你的决定, 妈妈不会再阻拦你。 如果你认为那是对的, 那就做吧。 爸爸妈妈都爱你, 你知道的。 以前的错误, 我们也在反省, 以后, 我们不会再强迫你做些你不想做的事。 你已经长大成人了, 爸爸妈妈...只是还没意识到, 对不起。」
望着泪眼汪汪的女人, 萧济嵐起身将她纳入怀中, 轻声说: 「谢谢妈妈, 您们的理解比什么都可贵。 我现在不必再在两边拉扯纠结, 这是好事。 妈, 您想开点。」
处于男人温暖的拥抱中, 只使得妇人更感到内疚。 她无法摆脱这感受, 所以一个想法自心中萌芽, 自己得亲自和凌彦安谈谈。
「主任, 前檯有位姓萧的萧女士找你喔。」前台接待人员于电话中说道, 眸子瞥了眼打扮华贵的妇人, 猜想她和凌主任的关係。
眉头一紧, 迟疑地, 凌彦安回: 「呃...好。 我这就过去, 谢谢。」
这是那一齣? 凌彦安有些疑惑, 也有些烦躁。 他和萧济嵐之间已经结束了。 就算萧伯母先前邀请他前去寿宴, 他因种种原因未赴约, 从此也未再联系。 她此次前来目的到底为何? 难道是为了萧济嵐求情吗?
「萧伯母, 您好。」凌彦安不甚自在地打了招呼, 生疏地伸出手, 和萧母握了握手。
「你好, 小安。 我看午餐时间快到了, 就想请你吃顿午餐, 可以吗? 我们聊一聊?」妇人嫣然一笑地问道。
多年已过, 年长的妇人保养得宜, 依然风姿绰约。 他们位于一所会员制餐厅。 餐厅本身其实占地不大, 其亮点则为露天的日式中庭 。 小池塘中数条锦鲤悠然摇头摆尾, 池塘一旁佈满晶亮白皙的碎石, 中庭的四角以纤细竹支增加空间层次感, 再以微型假山製造了瀑布景观。 小型瀑布下端的惊鹿不时地发出「叩」的声响, 但本应付有禪意的声响却将神经紧绷的凌彦安如小鹿一般随声惊颤。 看来多年以来萧家父母的唾弃在男人心中已形难以法抹灭的伤害。 萧母看得尤其愧歉。
「我和学长已经结束了, 所以我没有赴约参加伯母您的寿宴, 非常抱歉。 从今以后, 您其实不必担心我会纠缠着他不放。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係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任何关係。」凌彦安率先解释, 颇不自在地抹了抹后颈。
「我今天来只是想和你道歉的。 当初....」萧母顿了会, 努力措辞得当: 「我不应该反应过度激烈, 伤害了你和我儿子。」
垂首, 凌彦安不语。
萧母叹了口气, 再说:「阿济那晚说了很多令我反思的话。 我...一直在想, 如果你是个女孩, 我这些年来的态度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问题, 凌彦安并非未曾想过, 只是他无法改变自己是个男人的事实, 一头捲发只能垂地更加低下。
「你对我们家阿陵有恩, 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当初你和阿济在未成年的情况下做了不该做的事, 的确需要受到责罚。 但是, 我思考过如果你是个女孩的话, 我们之后的这些年会不会继续对你存着怨恨。 答案是, 我们绝对不会。 但这也是问题所在, 我们不应该因为你的性别就做出那些伤人的举动。 长久以来你因为我和阿济他爸吃了很多苦, 我们真的很抱歉。 今天想要约你出来吃饭, 就是想要和你道歉。」萧母缓缓地道出, 双眼专注地凝视面前的男人。
苦涩一笑, 凌彦安回: 「谢谢伯母。 不过这些没有意义了, 真不好意思害您专程来跑一趟。 就像我所说的, 我和学长已经没有关係了。 您们继续恨我, 或不恨, 都没有差别的。」
心沉了些, 萧母说: 「我不希望因为我和他爸爸的无知造成你们今天这样的局面。 我们现在知道错了, 也再也不会介入你们之间, 就是想请你再考虑和阿济的感情。」
「学长和我...之间存在很多其他的问题。」凌彦安停顿了会后, 再说: 「确切来说, 其实和您与萧伯伯无关。 学长他从小生长在充满爱的环境中, 所以他对您们的尊重我是绝对理解的, 因为他是个温柔的人, 不忍心让自己敬重的父母生气, 伤心, 或失望。 换做是我, 搞不好我也会和学长做出一样的事。 可我是我, 我没有像学长一样有极其敬重的父母, 不需要在两者之间做出抉择。 我们两人的问题其实说穿了, 就是个性和对感情观点上的分歧, 不适合彼此罢了。」
歇停会后, 凌彦安再说: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今天走到这地步真的不是任何人的错。 很感谢您今天抽空和我会面。 我也把我自己心里的想法传达给您了。 就让它到此为止吧。 再谈下去真的没必要。」
一室的沉默, 只有惊鹿与流水点缀。 不久后, 凌彦安站起身, 深深地鞠了躬, 再转身离开, 留下一桌未碰多少的食物。 萧母神色凝重, 一动也不动。
下班后, 凌彦安踏上机车, 掏出手机查看今晚所安排的义工活动。 心情平静, 他希望自己今日在萧母面前所说的话能透过她再次传达于萧济嵐, 使他终于死了这条心。
孤独一人的日子, 就这么日復一日地过了。 步入了三月的气温, 终于将人们自寒冷中解放。 温暖的春风和温和的阳光在这周末午后, 是个人人嚮往的好天气。
凌彦安搭乘客运自南城归回中部, 结束了这周末的手译行程。 下了车, 一朵树上落下的小花朝他扑面而来, 他笑了。 抓住了花梗, 他以指尖来回摩擦转动花朵, 最终将它带近鼻尖, 闻着清爽的花香。 今天的天气真好, 凌彦安决定不等公车了, 直接享受这舒适的天气走回奶奶家。
身后尾随的影子当然没有死心, 也没有选择权, 有如栓了条无形的链子, 虽不知主人的动向, 他依旧默默地跟从, 就算主人甚至不承认他的存在。
缓缓地踏着步伐, 凌彦安耳机里播放着以吉他为主伴奏的英文抒情歌曲。 近来他发现此类曲子曲风轻柔朴素, 吉他的奏乐更是令人舒缓心情, 使其安间。 也就, 特别配合今天如此清爽的天气, 他听了一首又一首这些优美的歌曲, 忍不住随同音乐悄声哼起。
小学弟虽毫无歌唱天份, 压下音量的歌声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萧济嵐却十分享受地聆听着, 回忆起许久前小学弟生日时在果园前一同歌唱的他俩。 歌声忽然中止, 萧济嵐躲避撞上停下脚步的小学弟, 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路旁的公园, 再回首瞥向身前男人。 男人面容上蓄着一股笑容, 朝公园方向走去。
成熟的捲发男人, 在鞦韆上坐了下来。 他抓着铁鍊, 来来回回地轻微晃动, 凝视着不远处的家长和孩童们。 萧济嵐在鞦韆后方的长椅上也坐了下来, 望向鞦韆上的他。
公园虽有些空旷, 但除了三三两两的家长监督滑溜滑梯的小孩们, 也有公园旁的一群少年们打着篮球, 笑闹声响不断, 活力奔放。 静静地看着他们, 凌彦安回忆起父亲曾在他儿时说过能屈能伸这一词, 只不过父亲对此词的用法并非教导他做人的道理, 而是盪鞦韆的方法。 当鞦韆摇后时, 他的腿得弯曲, 而鞦韆摇前时, 他得将腿伸长, 顶至最高处, 才能将鞦韆越盪越高。 能曲, 能伸, 盪好鞦韆。 想到这里, 凌彦安垂下眼帘, 算了算已有多少年未曾见到父亲, 又有多少年未曾见到母亲。 他们是否都安好? 是否曾经想起过自己?
一名小男孩尖声笑喊, 和父亲追逐玩闹, 打断了凌彦安有些感伤的思绪。
掏出手机, 凌彦安将里头的音乐软体暂停播放。 他任由介面转暗, 再化为黑, 漆黑的萤幕反射了自己的脸庞, 也映出了后方的影子。 凌彦安歪着头, 深深注视着手机。 那抹影子曾是他追逐的光芒, 但光也是刺眼的。 待光芒不再后, 他是不是这才得以清楚地看见自己, 找回自己?
那个曾经即使在生活中尝过许多苦头, 却依然乐观开朗的自己, 到哪去了? 经过了十多年的光阴, 他自一名活泼坦率的少年, 蜕变为一名善于隐藏自己, 迎合他人而心中藏匿太多晦暗思绪的成人。 他仍是自己, 却再也不是自己。 这想必是每个人生命中必经的一环, 对吧?
缓缓地, 凌彦安紧抓着鞦韆铁鍊, 强力盪晃。 前后的摇摆将凉爽春风频频送至自己面前, 凌彦安发现自己已许久未曾如此单纯地度过时光。 从前, 他因生活的逼迫而无法拥有太多个人时间, 再来, 他将行程排至满点压抑负面情感。 现在, 他愜意地盪着鞦韆, 宛如回到童年时代, 能无忧无虑地悠间享受时光。
而人生何尝不与鞦韆相似呢? 摇前大起, 晃后大落, 坐在它上面的人随着弧度曲起又伸直, 双腿持续地推动它, 有如万般忍受消沉的日子, 再积极向上获取称心的日子, 能屈能伸。
他一生中有着可贵的友情, 有过幸福的亲情, 和身后的影子有过甜蜜的爱情, 尝过心碎的滋味, 也同是恩情的接受与给予者。 曾经他穷困过, 也失意潦倒过, 但现在他渐渐走出了阴霾, 事业稳定, 不仅能养活自己, 甚至馀生不必再担忧钱财问题。 这每一样都是在人生中充满意义的经歷。 除了有个孩子, 他想他已经将生命中多数的可能都经歷过了。 所以, 在仔细思考后, 他的人生其实已算圆满。
而有一件事, 他从来恐于执行。 儿时, 他常看着其他孩子们从仍在摇摆中的鞦韆一跃而下, 宛如是勇猛的战士们, 对于生死无惧无畏。 但他自己, 总是不敢照做, 害怕跌倒摔伤。 如今他已成年, 在经歷过人生的跌宕起伏后, 有没有勇气去完成这儿时恐惧的举动?
待鞦韆再度摇向前时, 凌彦安奋力一跳! 地面发出声闷响, 他平稳落地, 并未跌倒, 也未摔伤。 笑容, 自面庞舒展开。 他是凌彦安。 在岁月的洗礼下, 他克服了儿时的恐惧, 磨练出面对一切的勇气, 已坚不可摧。
萧济嵐有些讶异地看着小学弟自鞦韆晃盪至最高点时向前跳跃。 那一瞬间, 空中的凌彦安在远方夕阳橘金光彩的照耀下, 彷彿伸出了翅膀, 即将展翅飞翔。 不知为何, 当下自己脑里闪过的是涅槃重生四字, 而他见证了小学弟靠着自己从火海中走出, 成为更强大的人。
目光蓄着失落, 萧济嵐希望自己是能助他走出悲伤, 陪同他成长的那人。 但因自己的过错, 反成了当初推他入火海的主力之一。
小学弟不需要他, 或许从一开始便从来不需要他。 凌彦安曾说过自己是他的光, 但他错了, 自始至终发光发亮的那人都是他。 如今自己如处于不同空间一般, 是个小学弟看不见也听不到, 在黑暗中的一缕幽魂, 无法被理睬。 他也只能跟着小学弟, 嚮往他身上的光彩, 祈求那光芒有朝一日终于在自己身上反射, 好令小学弟能再次看见自己。
迈出了坚定的步伐, 凌彦安在奶奶去世后便一直思考着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现在他终于悟出怎么回復奶奶写给他遗书中所问的问题。 他知道自己是谁, 心中最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