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跟在余回身后,手里摆弄那一只易主不久的火机。指腹抵上开关,轻轻压下。啪地一声,火苗在夜色里蹿起,他松开手指,又灭掉。
  小少爷。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这样叫自己。
  有些回忆经不起推敲,想封存却找不到合适的锁,于是总留着一个缝隙,蠢蠢欲动,在某一个适宜的时刻,说醒就醒过来。
  现在就是这样一个适宜的时刻,一个称呼就能将那个缝隙撬开,无限放大。然后回忆悉数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怪不得打探了许多年都没有他的消息,原来竟跑到了港市来。向南珺语言系统突然紊乱,许多话想讲,又一时理不出头绪,不知要从何讲起。
  “怎么到港市来?”不等他开口,余回先问他同样的问题。
  向南珺如实交代:“读书。”
  余回心中默算:“该大二了吧,在哪一所读?”
  向南珺有问必答:“g大。”
  “很厉害嘛,高材生。如愿读到艺术?”余回回头看他一眼,向南珺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愣了一秒。
  这里不是什么高级区域,同尖沙没得比,路灯都是亮一盏暗一盏,水雾笼在灯罩上,更暗。
  余回的侧脸落在这样漏洞百出的灯光里,竟吸得向南珺的视线挪不开。
  他回神,摇摇头,换上一副落寞神色:“读的金融。”
  【作者有话说】
  向南珺:人财两空?那你倒是来骗。
  第6章 “你...直的?”
  走在向南珺前面的步子似乎顿了一顿,片刻后步速又恢复如常,只是无人出声。
  走几步,远离了夜宵摊子,多是匆匆赶路的行人。一身工作装收工返屋企,或背心短裤人字拖,在楼下买过宵夜又上楼去。
  百分百湿度的天气,无人情愿待在室外做人体除湿器。
  土生土长南方人,二十年依旧不够向南珺习惯这鬼天气。但他此时跟在余回身后,一呼一吸依旧潮湿,却不再如先前那般恼人。
  一黑一白两套高定,行在入夜的港市贫民区,格格不入,又吸足眼球。
  向南珺没想到自己一句如实回答,将好不容易搭上的话就此扼杀。他不甘这样沉默,主动开口:“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毕竟...当初我一副好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余回转过身,背着光,倒退着走。他从善如流,开口问道:“所以为什么妥协?”
  “因为有了更想要的东西。”
  余回停下,整个人落在路灯光里:“想要过学习艺术?”
  “嗯!”向南珺毫不犹豫地点头,重复一遍,语气愈发坚定,“想要过学习艺术。”
  他的眼睛里有光,好神气,连发丝都在飞扬。
  有目标总是好的。少年的壮志来去都快,今夕是这个,明朝又变成那个,每一个都是最想要,永远都走在追寻的路上。
  余回有些羡慕,向南珺似乎永远都迎着光走,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而他毕生枯竭得似乎只剩下一个目的,供养着树上最后一朵将枯的花。
  他没有下一站。走完这一程,就慷慨落入土里,做护花的泥。
  这是二十五岁生日时,余回定下的目标。
  走神的功夫,向南珺几步行至他身边。余回重新迈步,两人并排,似无目的漫步。
  “你呢?怎么到港市来。”向南珺侧过头,抬眼看他,“那年国庆假期我又回去,邻居那位阿婆说你卖掉了宅基地,不知道去了哪里。”
  俯视的视角望下去,那张巴掌大的脸更只剩尖削下颌,唯有那双眼,总是炯炯有神。
  “能为什么,为钱咯。”余回低头,碎发阴影遮在脸上,隐去眼底浮动神情,“没学历没背景,留在大陆早晚也是进厂,不如到资本主义的怀抱里放手一搏,至少现在吃喝不愁,领先大多数。”
  向南珺迈一大步,将人重新截停在自己面前。余回很高,初识时尚未成年,他甚至高不过对方鼻尖。仰着头同他说话,没几句脖子就痛到报废。
  后来他争气,高中毕业前又攒劲一窜,现在站在余回身侧,只略抬眼就可以看清他的侧脸。
  向南珺还是要微仰着头。他伸出指尖,试探着靠近余回脸上的疤:“这是你的工作留下的?因为黎耀文?”
  “嗯。”还剩下最后一公分,余回偏头躲开他伸去的手。
  一个音节默认他的猜测。有一瞬间向南珺好羡慕黎耀文,他拥有余回赠予的一枚勋章。别个没有,只有他有。
  不羡慕他的身世与背景,却羡慕有人心甘情愿为他在脸上留下一道疤。
  向南珺顿住半秒,上扬的眼尾倏地耷下去,手指蜷曲着尴尬收回:“对不住...”
  “没什么好摸的,怕吓到你。”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余回还是这样说。
  向南珺的眼角就又扬起来。
  摸不到也没关系,能这样并排走就已经很好。
  向南珺想,还是缘分成人之美。港市说大不大,可要想在数百万人口中相遇,按排列组合计算概率,许个愿望这辈子都未必能够实现。
  “到港市来谋生,名字都要换掉吗?”
  “父姓改母姓,没什么奇怪。”余回面上不见多余表情,话音也松弛。
  “嗯?你家人不是早...”
  向南珺想起多年前,他也用这样一副表情,云淡风轻讲“家里人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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