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霖 (4)
如果要在只有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选一段最晦暗的时光,骆梓颐会说是国三准备第二次基测的时候。
不是整个国三,也不是基测前,而是准备第二次基测的日子。那段日子灰暗到她能准确定位出来,与其他记忆区分。那时染上的灰不像尘污,而像一种延展性极好的顏料,伸指往后一抹,之后的日子都变得脏兮兮的,充满灰扑扑的沧桑。
其实刚从城北回来时,世界还是蓝天白云。骆梓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恍恍惚惚。用季昀棻的话说就是:「身体回清河了,可是心还留在城北,也不知道是忘了带回来,还是送给谁了。」
骆梓颐经常想起程靖,想起江琳依,想起⋯⋯
她还想过很多假设。
如果她去城北唸书的话会怎么样?如果她也在那个班上会怎么样?如果她旁边坐的是⋯⋯会怎么样?
骆梓颐知道,她应该是故意把心留在那里了。这和校园、老师、同学都无关,而只是单纯想在反覆且无趣的校园生活中,能看着某个人,贪婪汲取一点点动力。
直到某一天,她和季昀棻与孟淇聊天时,季昀棻问:「不知道程靖会上哪间高中。」
「怎么看都是上A中吧?」孟淇理所当然地说。
「难说噢!他成绩那么好,可能会去考北北基。」
「对耶⋯⋯回国外读高中也有可能。」
「他那个帅帅的朋友呢?」季昀棻用手肘撞了撞骆梓颐,「你这次不是坐在人家旁边吗?他成绩是不是也很好啊?」
骆梓颐回神,立刻反应过来她们说的是谁。
「啊⋯⋯嗯,成绩很好。」
「那你加把劲考A中啊!A中是男女合校,你可以去A中再跟他当一次同学!」
季昀棻随口开的玩笑,像在迷雾中为骆梓颐点亮了一条路。
她发现她可以让假设成真。
只要她够努力。
于是骆梓颐嚮往的人,除了遥远的柳馥烟,又多了一个触手可及的身影。
升上国三后,学校为了让学生专心准备考试,举办了能自由报名的晚自习,骆梓颐和季昀棻、孟淇都报名了。
清河的校园没有城北那么大,图书馆的座位不多,学校便将大家集中在教师办公室旁的教室,晚自习时会有几位老师在走廊上逡巡查看。冬天晚上很冷,骆梓颐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偶尔抬起头疲惫地往前望,能看见一个个裹着冬季外套的学生,像一个个安静的蚕茧,伏在书桌前振笔疾书。教室里除了掀动纸页的声音、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吸鼻子、擤鼻涕、咳嗽的声音。
座位是打散过的,同班同学没办法坐在一起。骆梓颐和季昀棻、孟淇、邱纬齐被编在同一班。她和季昀棻及孟淇的座位隔得很远,邱纬齐倒是被排在她旁边。
骆梓颐本担心邱纬齐会吵吵闹闹的妨碍她,没想到邱纬齐意外地安分,除了中间的休息时间,晚自习时一句话都没对她说过。而在要考基测的前一天,晚自习结束时,邱纬齐站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说:「加油啊!你一定会考得很好。」
骆梓颐不安又期待地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邱纬齐说:「因为我从来没看你这么认真过。」
是啊。她在追寻嚮往的同时,也正一步步往更灿烂的地方走去。她的名次慢慢提升了,导师说她是匹黑马,大器晚成,后来居上,努力一下的话,A中不是没有希望。
骆梓颐身边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她那么努力,一定没问题。
可事实是,考基测时,骆梓颐看着题本,手抖个不停。
这一题她不会,那一题她看不懂,好不容易有道好像能答对的题目,她却在两个选项间犹豫不决,不知道哪个才是正解。
但没关係,努力不会背叛她的。骆梓颐战战兢兢地答完题,结束了人生第一场大考。
一天晚上,老骆带了一份报纸回来,报纸上是补教名师们给出的解答。骆梓颐看见报纸,突然觉得很心塞。
考场内是一个战场,考场外又是另一个战场。补教名师们赌上事业前途,比答题正确度、比速度,报社拿到答案立刻送印,考试结束当天,便利商店里的晚报总是被抢光。
骆梓颐想起第一次见到程靖那天,他的讲稿上写的话——我们会越来越贪婪,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摊开报纸,偷偷向上天祈祷。
请让她贪婪这一次吧!她想要离嚮往的人、理想的未来更近一点点。
上天拒绝了她。
骆梓颐答案只对了一半,就躲进房间里了。老骆一个人被留在餐桌对面的位子,看着桌上摊开的报纸、标起来的红圈,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才起身走到骆梓颐的房门口,敲了敲门,温声说:「梓颐,没关係,还有一次机会不是吗?」
是啊、是啊。
骆梓颐消沉了一週,在她想着要不要放弃的时候,她收到了一封信。她第二次报名全国学生散文比赛的稿件进了决选。
这像一个天大的好兆头。主角不总是一次就成功,必定要歷尽艰辛,才能夺下最后的荣耀。
骆梓颐振作精神,开始准备二基。
她记得很清楚,决选日期是二基的前一个月。她和老骆搭了很久的车,到决选发表会的现场,想亲眼见证歷史性的一刻。老骆甚至带了相机,东拍拍西拍拍,看起来比骆梓颐还兴奋。
决选会上,评审委员会坐在最前方,先简单讲评这次的报名稿件,然后每位评审挑选最心仪的三件作品、说明晋级理由,最后在十分鐘的闭门讨论后,宣布这次比赛的最终前三名得主。
骆梓颐听着评审们说出晋级作品,从最开始的期待,慢慢变成心寒。
她不觉得自己的作品好到能得奖,但她以为自己的作品至少能得到一位评审的青睞。
可是她的作品一次也没被提到。
当最后一位评审说完心目中值得晋级的作品后,她看见在远处拍照的老骆放下相机,拿起决赛入选资料看了一下。
骆梓颐从没那么想逃离一个地方过。
她只剩下写作了。她最骄傲的写作。
她满心期待地来到这里,结果亲眼见证了自己的作品被权威否定。
早知是这种结果,当初不如不要进决选。
决选会结束后,骆梓颐意志消沉地回到家,看见摆在桌上的二基考题,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一件事是做好的。
原来这就是灰心的感觉。原来心真的能变成灰色。
考二基那天,已经上A中的季昀棻来陪考,帮骆梓颐和孟淇加油。骆梓颐和孟淇紧张地走进考场,考试结束后,一个笑着回来,一个脸色发白。
骆梓颐知道自己又搞砸了。
最后,孟淇和季昀棻上了A中,骆梓颐只上了排名后段、位在偏郊的私立高中。
骆梓颐累了。
幸好放弃比想像中简单。
她开始请假逃课、上课睡觉、不准备考试,段考成绩出来,她次次倒数。
但这不代表她很差吧?毕竟她只是不唸书成绩才不好的,那些唸书唸得要死要活,成绩还一塌糊涂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怜虫。
骆梓颐随心所欲地过着日子,成绩单出来就放在桌上给老骆签,隔天再睡到中午,不去上学。
而在高一快结束的某一天,老骆拿着签完名的成绩单到房里给她。老骆问躺在床上的她:「明天早上要叫你起床吗?」
「不用。」骆梓颐翻了个身,「我明天不去学校。」
老骆沉默。
「那我帮你准备午餐⋯⋯」
「我说不用!」骆梓颐吼完就后悔了。
老骆又安静下来,而骆梓颐背对他,拒绝继续与他交谈。
良久,骆梓颐听见老骆准备离开的脚步声。那声音响了一下,又突然停了。
一片静默中,老骆的声音轻轻传来。
「我很想念⋯⋯」
老骆哽了哽。
「⋯⋯那个总是写作到深夜的梓颐。」
骆梓颐埋在棉被里的眼眶不争气地湿了。
那天晚上,老骆睡着之后,她独自哭了很久很久。
她也对自己很失望,可是她没有力气了。
她没有力气再去追寻什么理想或想望,她想在跌倒的地方躺下疗伤,而不去想要不要再站起来。
她也很想念以前为写作着迷的自己,更想念憧憬某些人,或想去某个人身边的感觉。只是她不敢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了。她怕自己会再次升起渺小又不自量力的希望,最后又遍体鳞伤。
骆梓颐哭着写了一整夜。
她写下的文章标题叫「无名观眾」。
她在最后这么说:「后来我才知道,选手在进球时会有自己的庆祝动作。那个光芒万丈的下午,有人朝我拉起庆祝的弓,松指的瞬间,我光荣中箭,心魂被留在观眾席上,赛场酣畅牵动心弦。即使在很久以后,我忘了光芒万丈是什么顏色,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字,但念及那日,依旧惊心,依旧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