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曖 (1)
「你看起来很像有钱人家的小孩。」
江奕阳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说,是在大学一年级。说这句话的人是他的室友孙长安,而这句话引来了其馀两位室友的赞同。
「为什么?」江奕阳没有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他不觉得这是种称讚。
「就⋯⋯做什么事都很有自信。」孙长安是凭感觉说的,他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好像也不能说自大,但你被指责的时候,只会坦然接受或冷静反驳,不会畏畏缩缩,更不会急着否认。」
那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有的气势。因为知道事情再糟都有人能替自己收拾,知道自己盼望的事物大多都能实现。
盲目的骄傲叫愚蠢,狭隘的骄傲叫自大,炫耀的骄傲叫自卑,而江奕阳的骄傲恰如其分。
课堂分组报告,组员不做事,江奕阳会直接把组员踢出团队,正式报告不放对方的名字;在外面遇到有人故意插队,江奕阳会二话不说走过去,指着后头队伍问:「你们没看到这里在排队吗?」;在大眾运输上,有人不戴耳机大声播放影片,江奕阳会站到对方面前问:「请问你能把声音调小一点吗?」
要说他不知天高地厚吗?偏偏他的所作所为是很多人敢怒不敢言的事情,大多时候都让人抓不出毛病。但要说他充满正义感吗?绝对不算。这些事要是与他无关,他只会冷眼旁观,吭都不吭一声。
孙长安找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江奕阳,可是他敢肯定,江奕阳这种个性,偶尔很不讨人喜欢。因此他带着九成的把握问:「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跟人打架?」孙长安猜,江奕阳就算没打过人,也绝对被人打过。
没想到江奕阳用一脸看笨蛋的表情说:「我没事干嘛跟人打架?」
孙长安愕然,但很快就明白了。
江奕阳不是会先动手的人,而且看起来不好欺负。外貌条件好的男生有很多种类型,戚翔恩是白白净净,一开玩笑就让人觉得痞的类型,而听说江奕阳以前是运动员,他的肤色没那么白净,身材结实,肩膀宽阔,虽然瘦,但有漂亮的肌肉线条,一看就不好欺负。
这么分析下来,孙长安反而更好奇了,「难道以前没有人挑衅过你吗?」
「当然有啊。」江奕阳淡漠道,「不要理他就好。」
「那如果有人二话不说衝上来揍你呢?」孙长安越问越起劲。
「那我就验伤报警。」
「还要报警啊?不直接还手?」孙长安调侃,「怕打输了不帅?」
江奕阳皱眉,似乎无法理解他的逻辑,「不是输赢的问题,你还击的那瞬间就错了。而且打架哪里帅了?不会动脑子很帅吗?」
「⋯⋯」
孙长安由此理解了自己和江奕阳的差距。江奕阳就连「不要打架」都能用不带藐视的疑惑口吻,讲出一番像在羞辱人的道理。他从来不表现优越感,但独善其身和傲视俗事的气质,像极了电视里有钱人家居高临下的公子哥。
后来孙长安才知道,江奕阳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
江奕阳的爸爸曾经是建设公司的老闆。江家虽不至于富裕到能挥金如土,像富人传闻中那样能在家中开泳池红酒派对,但江奕阳自小以来想要的东西样样不缺,家里别墅明亮宽敞,车库有两辆名车,寒暑假全家会一起出国玩几週。江奕阳小时候的梦想是当外交官,还和朋友约好,以后要一起到国外留学。
而这个梦想在高中二年级戛然而止。
那阵子大环境景气不好,江奕阳的爸爸接了几个盖度假别墅的案子,但没有按照合约走,而是让周转困难的客户们少付了一部分订金。江爸爸是个好好先生,待人诚恳亲切,偶尔会出于对客户的信任与体贴违约,因为他相信这些富有的客户最后付得出钱。而正因这一点,当客户陷入财务危机时,他才发现事情不太妙。他既从客户那里收不到钱,给不了员工薪水,也无法对合作的建材公司交代。
熬没多久,江爸爸的公司倒闭了,江家卖了别墅和名车,负债累累地搬进了一间小公寓。对这件事最愤怒的,莫过于江奕阳。
如果是运气不好或遭人陷害,那还说得过去,但江奕阳认为这整件事全都要归咎于父亲的愚蠢。善良的人是无法在社会上生存的。说到底,善良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陶醉,是连累了身边的人还佯装无辜的卑鄙行为。
江奕阳曾经恨透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一个人的荒谬错误,葬送了全家人的未来。江家债务缠身,父亲借酒浇愁,父母成天闹离婚。江奕阳的人生还没开始大放异彩,就已经在土壤里腐烂。
江奕阳在残破的生活中想,成为外交官旷日费时又费钱,他在成功之前就会饿死,他得走一条这个时代的成功捷径。理想填不饱肚子,他需要钱。
于是在高二时,江奕阳突然从文组转到了理组,开始逼自己鑽研那些他不感兴趣的公式。对当时曾怀抱梦想的他来说,那段日子,每一天都是地狱。
高三,大学考试,骆梓颐因为英文和社会科没有往年难,成功考上了理想中的学校。那时的她心想,老天爷似乎在冥冥中帮助她。
同一场考试,不同考场,江奕阳因为歷年最难的数学和自然科,成绩惨不忍睹。而炎夏的第二次大考,整体考试的难度又更上一阶。江奕阳在考场里写到手发抖,他濒临崩溃地心想,为什么连老天爷都不肯帮他。
也是在那一年,不知情的骆梓颐天真烂漫地写下:「我只愿你平安健康,永远像我记忆里一样,身披光芒,自信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