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休息好后,你走完了剩下的三分之一路程。
你向门卫出示磨损褪色的高中学生卡,进入了学校。
正是上课时间,学校静得可怕。你在教学楼前驻足,红榜上是陌生的名字与照片。照片上的学弟戴着眼镜,神情恭肃。你路过收发室,目光慢慢地掠过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生锈的门把手,脱落了一个角的墙纸。
最后,你沿着垂落青色花藤的围墙,慢慢地踱步。你走着,似乎看见了月亮,又似乎闻到了玫瑰花香。
你摘下一朵花藤上的红色花朵,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实是玫瑰的一种。
离开校园前,你将玫瑰递至唇边,闭上眼睛,轻轻亲吻。随即你松开拈着花的指尖,花朵立刻被寒冬凛冽的劲风刮走远去。
下山时风变大了,你走到一半,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你在冰冷冻骨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掩面,渐渐地双肩抽搐。你紧咬牙关,压制着喉口的哽咽,可你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于是哭声变大了。
你管不了那么多了,听见就听见吧,看见就看见吧。你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你哭得撕心裂肺,滚烫的泪水不断地从指缝滴落,浸湿了膝盖。你哭得全身一阵阵发颤,喉口的呜咽像某种动物在深夜的悲鸣。
二十四岁的陆焉识在回国的轮渡上,眼睛一次次潮湿,不是哭他的望达,而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也没有说过,他多么的爱自由。
而二十岁的你坐在南山山腰,两年来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痛哭,哭你烧焦的心,哭你死去的诗。你同样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多么的爱你的文心。
昔日孟郊登科,春风得意,打马长安,一日看尽长安花。可那年盛夏的你,却只能空叹昔日龌龊,不足当夸。
金榜无名,伤心游子,两年大学虚度。
你透过朦胧的泪眼向下望去,上南山的路那么长,那么陡,每一步都风雨泥泞,镌刻着上下求索的文心。
你的文心失落在了石刻的台阶上,指甲抠得鲜血淋漓,你也带不走它了。
天黑以后,你来到了涪江畔,沿着堤坝慢慢地走。过去考差时,你便习惯在夜里沿着涪江散步,听江声,听风鸣。高考后那个空落的夜晚,你也在涪江畔徘徊至深夜。
大哭一场后你的情绪还算稳定,只是嗓子很哑,不时咳嗽。你的眼睛周围一定是红肿了,被江风吹得生疼。
你沿着河堤走到头,又掉头往回走。你走得很慢,思绪放空。走到第三趟时,你发现河堤旁站着一个人。略一回忆,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面对着江面站立。
天已经全黑了,他身上的深灰色西装几乎融入夜色,你会注意到他,是因为黑暗中那一星点橙色的火光。他在抽着一支雪茄。
只看背影,他是和你一样落魄的天涯沦落人。
等你走到第四趟时,他依然在原地望着江水,手指间的雪茄已燃到了底。
你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
每次哭过之后,你都会觉得这世界太安静,需要听见人声。而在异乡,一位与你共吹江风的沦落人,似乎是个不差的选择。
你犹豫了几秒,向他的背影走去。
“这位兄弟——”
他僵了一下,猛然转过身来,震惊地望向你。那眼神过于惊愕,你开始反思是否因为你的声音太过难听。
而要到几年之后,你与他在星空下,在月色中,在后花园的玫瑰丛中拨云撩雨,他才会告诉你关于初见那晚的一切。他会告诉你,听见软件里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响在耳边,就像在无数无量无边的每一个大千世界同时求得圆满。他原本在千亿颗星星中寻找着唯一的那一颗,可那一颗星星,却自发地落入了他的庭院。
此时,他的惊愕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与生俱来的良好修养掩盖住,换成了平静亲切的微笑。
他说了声抱歉,将雪茄在石栏上按灭,丢入旁边的垃圾桶。随后用纸巾擦了擦手指上的烟灰,这才冲你伸出手,微笑道:“幸会。”
他的动作无一不优雅得体,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古代高门大族里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你与他握手,然后颇有些局促地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社恐的你已然后悔这次打扰,甫一接触,几分钟前那豪迈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已全然消失。你懊恼地责备着自己,为何如此莽撞……你已经忘了为何莫名其妙地叫住他,你在心情低落之时,总是容易冲动。
可事已至此,你只能硬着头皮思考对策——先得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打扰他,呃……为什么呢?他身上是昂贵的西装和恐怕连鞋底都一尘不染的锃亮皮鞋,明显一副成功人士的穿着,你简直想穿越回三分钟前问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他和你一样落魄。嗯……先勉强这样解释吧,然后再道歉,希望他原谅你的打扰,然后,然后……
“喝酒吗?”
他的声音打断了你的思绪,微笑地望着你,问道。
他语气沉静,似乎并没有因你的打扰而生气。你望着他温和含笑的眼睛,各种杂乱无章的念头顿时清空了,你的心安静了下来。
那一瞬间,涪江水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水,寒夜风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风,河堤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河堤。
人变成了江湖中的人。
燕十三与谢晓峰在殊死决斗之前,尚且能并肩踏着枫林中的落叶,赏红枫,观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