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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汪工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灌。
  直灌得一滴不剩,他才觉嗓子眼处的黏腻感才好受了些。不再是痰胶黏着,不再需要忍着——不在季庭柯面前,不住地清嗓子。
  他换了工服,拿着黄色的安全头盔准备出门。
  厂子里的老话是:黄的干、红的看、蓝的说了算、白的到处转。
  季庭柯安全帽的颜色,就和汪工的不一样。
  他先汪工一步被叫去参加班组早会、安全培训。401 的木门最后被风带上,锈顿的锁眼映出汪工下楼的背影、呼啸出一丝凉意。
  *
  盛泰的经营范围包括有色金属复合材料、铜铝合金材料、散热管、铝合金异型材等。在事故发生的前一年,曾经入选过当地制造业单项冠军示范企业名单。
  汪工所谓“烧灰”的工作,又叫“炒灰”,指利用高温对铝灰进行烧结处理,烧除铝灰中的有机物和水分,将铝灰烧成块状,方便进一步回收与利用。
  这才是第一步。
  幸而他干过,不必耗人手来带。
  火法回收后,有无害化处理、铝灰资源化利用工艺等流程。需要借助浸出剂,将铝灰中有害的氟、氯及一些重金属浸出,以期得到可以合格排放的浸出液、污染物含量符合标准的固体废弃物。
  汪工捏紧了口罩上的铝条,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气儿将铝灰送置回转炉内,任由锅炉炒制、他偶尔搅拌,眼里印着熊熊火光。
  火光里藏着季淮山、布满算计的一张脸。
  中年男人捏着钢笔屁股,不怀好意地反问他:“走都走了,怎么还愿意回来?”
  他刚才是怎么回答来着?
  “当初是因为惜命。”
  那么,现在呢?
  “现在是因为,外面兜了一圈儿,发现最不值钱的就是命。”
  汪工半摘下手套,用虎口处抵着、揉了揉盯酸的右眼。
  火炙得他眼里挤出两滴水来,幸好没人看见。
  出事后的工厂抓得更紧,来来往往都有安全员盯着,多数人都不敢随便张望、甚至交头聊一嘴。
  汪工候了半天,待回转炉完全炒制后停止加热、冷却后交给下一个工人包装存储的功夫——
  他偷溜了出去,想蹭一根烟功夫的闲。
  车间外。
  汪工做贼一般地,从裤袋里翻出了一包“和天下”。
  他再掏打火机,两根手指摸了半天、白色的兜里层都翻出来了,才猛地想起来、一拍脑袋:
  终究,还是太久没上工了。
  车间里有专人“拍兜”的,每天检查是否携带明火、易燃物。
  汪工差点忘了,他的打火机、早被自己扔在了铁皮柜里。
  男人只好悻悻地垂头、往角落走,打算放个水就回去,后背却突然被人拍了一掌。
  不重。
  但这不是陌生人打招呼的方式。
  汪工原以为是季庭柯。他回头、却是一张熟悉又陌生、透着狰狞的面孔。
  汪工认出来,眼前的,正是早些时候、在一期开叉车的曾翔。
  只是,他变了许多——
  只剩了一只眼。
  对方的另一只眼睛还用纱布裹着,仅剩的一只眼、迸发出惊人的光。
  “你怎么也回来了?”
  这句话,汪工今天听过太多次。
  他并不关注、也不急于回答。眼神只盯着对方手里的动作。
  曾翔手里晃着的,是一支打火机。
  汪工的打火机。
  汪工记得很清楚,这支火机是他去韫城那天,从饭店里顺的。
  上面还印着韫城那家饭店的定制广告,很土的红底白字。
  他一把抢了,点了根烟,幽幽地:“你他妈有病吧——没事干、掏老子的柜子?”
  对方双手摊开,往后退了一步。
  他冲着男人笑,嘴角扬起的弧度很大。
  “说话别那么刺,柜子都长一样,翻错了而已。”
  汪工摩挲着那支火机,一下听出弦外之音。
  曾翔真正想翻的,其实是季庭柯的柜子。
  他鼻腔里溢出一声哼,也散了根烟给对方。
  对方捉着那根烟,来回转了一圈儿。
  “和天下。抽这么好?”
  汪工猛吸了一口,直到火光燃到烟屁股,才舍得扔在地上踩一脚。
  他说:“季淮山赏的。”
  汪工要回去了。
  曾翔却在背后喊住了他。
  “认识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喝泡腾片的习惯。”
  对方目光沉着,似乎意有所指。汪工一下联想到自己柜子里、那个被自己亲手撕掉标签的小管子。
  他自然地回头,克制着面无表情、早有准备一般:“是啊,人到年纪了,得保养。”
  曾翔将烟夹上耳朵,配合地“嗯”一声。他摸了摸裹着独眼、半包着头的纱布。
  “不过,还是少抽点吧。据说某些人、已经连烟味都闻不得了。”
  “那是还顾虑着,不想死的。”
  汪工扯扯嘴角。
  “我们这种、烂命一条,死了就死了。”
  他转身走了。
  留下曾翔,依旧穿着那一身灰色的工服,原地立着、若有所思。
  **
  远处,季庭柯捏着张“隐患排查表”,从车间里、从工人堆里钻出个头。
  临到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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