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她只报了两条讯息。
“三个月前。”
“韫城。”
那方炸起、防御的刺忽地敛下去。
杨婷似乎瞬间想到了什么,像是被霜打了的烂菜、颓丧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稳地靠在墙上。
她的身后是一方贡桌,上头摆着瓜果、烛台,和一张镶在相框中的、朴素黑白照。
那是郝国平的遗照。
比罗敷见到的他更瘦,枯得只剩一层皮,勉强附着在骨头上。
……
“…你来晚了。”
**
杨婷去小厨房烧茶水。
罗敷坐在客厅里、那张被旧布条罩着的沙发上。透过卧室半敞的门,她打量起这间屋子的全貌。
这一家过得,半点也不像刚拿了百来万赔偿款的模样。
一旁的小几上,散乱着几瓶“盐酸洝嗅分散片”、“汉防己甲素片”。烧糊的中药瓦罐底下沉着渣子,同主人一般锈钝,蒙一层不属于当下时代的灰。
卧室里摆了张老式的木床、顶上还搭着夏天的帐子,一股脑的樟脑丸味、药味、潮湿腐朽,剩一口水的瓷杯缺碎了一角。
她的目光顿在更角落的位置,床头柜的里侧,那一瓶有半个人高,接着细长透明管子的铁罐子上。
将要起身、往里面去了,杨婷叫住了她。
对方手里端了杯菊花茶,冉冉热气升起。
“家里只有这个,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罗敷半抬起的屁股又落下,她接过,抿了一口、轻轻搁在茶几上。
“已经很好了,谢谢。”
温热的茶水滚到胃里,熨贴了她被工业园区尘土磨砾得发粗的嗓子。
罗敷忍不住,重重卡了一嗓子。
她是明面上的。对面坐着的女人则完全相反,喉咙里藏了一破锣,胸腔里闷着、要咳也咳不出来,说话吃力、湿浸浸地泡在痰里。
杨婷说:“我知道你是谁。”
“三个月前,国平曾经瞒着我,说是去韫城见老战友。但我知道,他是为了避开当地盯着的那些'眼睛',去找你帮忙。”
“我在孩子的电脑里,发现了那封邮件。”
罗敷眉头一紧。
对方挤出丝笑来:“夫妻之间,没有秘密。”
“邮件已经被我删掉了。这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包括,季庭柯在内。
女人起身,把炉子上煎的小肉丸一个个夹在盘子里,酥脆、弹得像一个个小皮球,她烫得拇指并食指揉上了耳朵。
做这些的时候,杨婷的周身仿佛被镀了层绒毛,她整个人被包裹着,露出坦然、看开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并不见底:“您来得太晚了。”
“那些事情,对于我和孩子来说,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只想往前看。”
蜷起来,咬着牙活下去。
“不追究了?”罗敷问。
杨婷说:“不追究了。”
罗敷觑着对方的神色,滚烫的指尖触了触脸颊。
“如果我说,我还想继续查呢?”
她不像是在开玩笑。
杨婷也慢慢正色,她覆了层茧子的指腹捻了颗肉丸子,缓缓塞进嘴里。
很烫。
几乎要烫出了眼泪。
“你说,人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在乎真相。”
“人死了,各个都像是见了荤腥的狗,为什么?”
罗敷没有被她的话激到。
她只看见对方那双含了泪的眼睛,红了一圈儿地盯着她。
“罗小姐当然可以继续查下去。”
“有一手的新闻、热度,将来青云直上。但你这么做,就是逼我们所有人去死。”
倘若谜底的终端,是一张握着剑的死神牌呢?
女人那一口肉丸子并没有嚼下去,她受情绪波动,忽然剧烈、没命地咳,自己都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
她不敢在罗敷面前表现出来,只好咬紧牙关、生吞进去。
罗敷顺着她的背,给她递了杯热水。
她看着对方咽了下去,缓了好一会,才幽幽地、在对方的耳边:
“盐酸洝嗅分散片、汉防己甲素片。这两种药,我曾经听说过。”
她拨开小几上的杂物,露出那几瓶药的全貌。
“一般而言,多用于治疗肺癌,单纯硅肺一、二、三期及各期煤硅肺,我说得对吗?”
杨婷身子一僵。她如坠冰窖地盯着罗敷、急急地辩解:
“那是…”
“那些药,不是郝国平吃的。”
罗敷黑色的瞳仁几乎把人吸进去,烁出有些黯淡的光。
“药,只是其中之一。”
“其二,你的房间里,摆着几十块钱一瓶的工业氧,上面接着吸氧的软管。”
“郝国平已经走了许多天、人都下葬了,所以那些东西,只有可能是你在用。”
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罗敷以为对方不会继续再理自己,自己要被驱逐出家门的时候,对方颤着手,终于打翻了那盘盛着肉丸子的小碟子。
她盯着罗敷。
那么年轻、漂亮,未来拥有无限的可能。
“罗小姐,你见多识广,是个聪明人。但你知不知道,那样一瓶工业氧气,用完需要多久?”
罗敷摇了摇头,默然:“要多久?”
杨婷有些崩溃地捂着脸,像不得已被人逼出壳、无法继续逃避的乌龟,颈上青筋绷得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