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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唐华彩 第603节

  当那小宦官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帖子,高力士收了,当即便称失陪,自到无人处去看了。
  帖子展开,那字迹清秀,笔画却如梅花的枝叶,带着一丝孤傲之气。
  “高将军欲知薛白所查之事,何妨一晤?”
  高力士心中好笑,暗忖自己大可直接问薛白,但想到薛白那一双深藏不露的眼,他摇了摇头,自觉难以从其口中问出什么来。
  “送帖的人呢?”
  “还在外面。”
  “让他带路,走一趟吧。”
  进了东市,在一条小巷中有个侧门,引路的汉子停下了脚步,道:“到了。”
  高力士不急着进去。
  保护着他的禁卫有六人,其中二人围着宅院绕了一圈,回来禀道:“是丰汇行的后门。”
  “你们留在外面。”
  高力士这才带着四人穿过庭院,一路上,他的护卫们留意着院中那些正在洒扫的仆役,眼神中有些轻蔑。
  “将军,有几个好手,但不算太好。”
  进了厅堂,他们先观察了一遍,发现除了上首坐着一个女子,屋内并无旁人。
  “退下。”高力士道,“我与她谈谈。”
  “喏。”
  “杜良娣,许久未见了。”
  “我早不是甚良娣了。”杜妗并未起身,指了指堂中的椅子,让高力士坐下谈。
  “既不是良娣,今日你是以何身份见我?”
  杜妗直言不讳,道:“承认了也无妨,我是薛白的相好,可以吗?”
  高力士欣赏她的坦诚,笑了笑,很和善的模样。
  这方面,他倒是与吴怀实很像。
  杜妗道:“都说女人如衣裳,我本该是如韦太子妃一样的命,被幽禁在掖庭的尼寺里,青灯苦佛一辈子。像我这样的女子,要抗衡命运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假若往后太子继位,还是要杀我,所以,薛白若因触怒东宫而惹得高将军不喜,错在我。”
  “推长而立,谁敢复争。”高力士道,“当年我劝圣人立太子,为的是社稷稳定。既然伱们与太子为敌,死有余辜,不必找我求情。”
  “推长而立,那也该立庆王,或是平反三庶人案,到时才真是‘谁敢复争’?”杜妗道:“李亨不能服众,李林甫打压他这么多年,已消磨了他的气运,他一旦登基,安禄山必举兵反他。”
  高力士还是初次听说太子气运被消磨了这种说法,听着荒谬,仔细一想却有道理,太子在步步退让的情况下,确实已失去了太多威望。
  “杜二娘直说吧,薛白为何要查三庶人案的细节?”
  “三庶人案?”杜妗道:“我写帖子请将军来,是想禀明薛白查到寿王曾经有过‘妄称图谶’之举,寿王曾以嗣子身份为宁王守孝……”
  高力士摇了摇头。
  以他的地位,杜妗与他玩这种文字游戏、试探他的态度,其实已十分冒犯。
  “别绕弯子了。”高力士道:“我们都知道,吴怀实没有陷害薛白,他确实打探了不该打探的。你若不想说,何必将我哄过来?”
  杜妗眼看这些手段全被识破了,只好反问道:“高将军昨夜去了掖庭?”
  “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推心置腹与二娘说几句实在的。”高力士道,“和政郡主这些年来受了我一些恩惠,已实话实说了,薛白到掖庭见了博平郡主,还支开旁人,单独谈了话。”
  杜妗脸上却是没有任何波澜,道:“原来是这件事,薛白是为了圣人赐婚郡主与安庆宗一事。高将军也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安禄山,很关心此事。”
  “杜二娘既然还不肯坦诚,那就不必聊了。”
  高力士说着就起身。
  杜妗还是希望能说服他,避免真走到动刀动枪那一步,只好道:“是,薛白去见了博平郡主。”
  高力士已转身出去,但没有坐下,若杜妗说的让他不满意,他便马上离开。
  “高将军也知道,薛白是薛绣的养子,他一直对自己的来历十分好奇,因此,想探查薛绣当年是从何处收养了那许多孩子。”
  杜妗缓缓说着,同时观察着高力士的反应。
  “他听说,鄂王李瑶的王妃得了赦免未死,但也被幽禁在掖廷,因此想去问问她。请高将军相信,他只是想打听身世,绝无窥探当年隐秘的心思。”
  高力士显然不信,但也没有马上离开,问道:“他如何得知鄂王妃没死?”
  “他为右相府处置政务,李林甫给他看了当年的诏书,‘鄂王瑶妃韦氏,时标令德,作配藩邸。夫义已薄,妇道惟勤……不须为累’。”
  “既是想去见鄂王妃,如何见了博平郡主?”
  杜妗答道:“他与博平郡主打听了鄂王妃的下落。”
  高力士的眼神像是看透了一切,道:“你一直在撒谎,却想让我相信你?真当我不知道薛白与博平郡主聊了什么?”
  杜妗心中一凛。
  “博平郡主都已告诉我了。”高力士道:“我今日来,是给你们最后一个坦白的机会。”
  “她……告诉了高将军什么?”杜妗勉力保持冷静,道:“既然高将军知道他们聊了什么,那更该相信薛白……”
  “皇孙,李倩。”
  杜妗终于意识到高力士不是好糊弄的,扯谎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
  她迟疑着,不知还不能不能争取到高力士的帮助……还是直接劫下他,救出薛白?
  脑中思忖着,她拿起案上的杯子,饮了一口茶。
  “吴怀实认为,薛白就是皇孙李倩。”高力士问道:“对此事,二娘是如何看待的?”
  杜妗手里摩挲着茶杯,沉吟不语。
  整件事有个关键,根据从李琎那里探知的消息,当时的情形是李琎与武惠妃的人去了李瑛的府邸。误杀皇孙时,李琎在场,高力士、陈玄礼是之后去的,而吴怀实不在。
  吴怀实当时是在武惠妃宫中,是事情处置完之后从武惠妃处听说的。另外,高力士的性格,并不可能把所有的真相告诉吴怀实。
  所以,吴怀实根据诸多端倪怀疑薛白就是李倩,但高力士却知道真相,很明确薛白不是李倩。
  两人之间有个如此微妙的信息差,这正是薛白破局的关键,整个计划也是围绕着这一点来布置的。
  如果计划能成功,薛白只需要向高力士否认他是李倩,只要高力士相信薛白是被迫害的,愿意帮忙向圣人求情,那事情并不算严重。他已给出证据,证实是吴怀实勾结寿王犯了大罪、陷害他。
  但,如果计划不成,杜妗要做的则恰恰相反。
  她要拿下高力士这个知情者,以武力救出薛白,同时宣扬薛白就是皇孙李倩,借着这个案子,把这个身份坐实并闹到人尽皆知。
  这是最坏的结果,他们只能以皇孙的身份逃,躲在某一处蜇伏下来,等到李隆基死,再谋求与李亨争位。没有薛白在朝中牵制,安禄山必要造反,或者说河北局势若不能缓解,必是要乱上一场,总归还会有机会。
  两种决择都很难。
  如今若情况明朗,杜妗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择,但眼下她最大的难题在于,摸不清高力士的态度。
  “我如何看待?我不太懂皇孙李倩是怎么回事。”
  杜妗轻轻地把茶杯放回桌案上,没有摔杯,手掌放在了膝上的卷轴上,道:“薛白若真是皇孙,岂不是好事?但吴怀实分明是要陷害他。”
  高力士给了杜妗很多的耐心,一直都在观察着她的动作。
  他伴在皇帝身后一辈子,看穿人心的本事还是厉害的,将她的纠结看在眼里。
  “杜二娘似乎举棋不定?那还是由我这个老东西给一句实在话吧?”
  “请高将军赐教。”杜妗掩着心中的不安,应道。
  “吴怀实想置薛白于死地,确有栽赃之举,至于说薛白是皇孙,我见过皇孙的尸体,不会上这种当。”
  “那就请高将军还薛白清白……”
  “别急,话还未说完。”高力士道,“薛白是窥探稳秘也好,自查来历也罢,甚至他真就是为了查案,我都救不了他。因他把圣眷用尽了,却还不知收敛,这才是他的取死之道。”
  “我不明白。”杜妗道:“过去那么多罪名都没奈他如何,这次,他的罪名是什么?”
  “没有罪名,反而是最要命的啊。”
  说着,高力士叹息了一口气。
  他想到的是杨贵妃之事,圣人疑贵妃与薛白有染,没有任何证据,但这疑心一起,就很难抹掉。
  “我救不了薛白,只能亲手送他一程。”
  杜妗不自觉地捏紧了卷轴。
  于她而言,局势终于明朗了,她可以做决择了。
  “好一个圣眷用尽了。”杜妗开口,声音冷冽了几分。
  她终于不再像刚才扯谎时那样底气不足,心里有了决断,前途再艰难,她态度已能坚决起来。
  “但,圣人不能杀薛白,高将军也不能杀他。”
  “是吗?”
  “因为薛白就是皇孙李倩。”杜妗道,“圣人能杀三子,还能背负一个杀孙的名声吗?”
  高力士不由惊讶万分。
  他看向杜妗,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也许他今日来,就是想看看,薛白与杜妗到底是想做什么,现在终于看到了。
  “杜二娘你是疯了吗?我方才说了,我亲眼看到皇孙的尸体。”
  “那我也给你看看薛白的心意。”
  杜妗说着,把手里的卷轴丢了过去。
  卷轴落在堂中间的地毯上,高力士低头看了它两眼,俯身,将它拾起,摊开来。
  杜妗则再次拿起茶杯,目光看向地毯两旁的石板地面,准备拿下高力士。
  这一杯摔下去,她与薛白,以及手底下许多人,包括亲朋故旧们就都成了朝廷缉拿的逃犯了。
  “这是什么?”高力士疑惑地问了一句。
  杜妗看着他和善的面容,从容的动作,没有马上摔杯,抿了一口茶,道:“哪吒的故事。”
  故事就写在那卷轴上,配合着画,很容易看懂。
  “哪吒受尽冷眼,割肉还父,剔骨还母,以莲花为肉身重活……薛白在这故事最后,加了一句,高将军不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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