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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唐华彩 第1110节

  依常理,他本该往西面逃,通过右银台门可以避入西内苑,然后往太极宫,那边有他已经收服的一支兵马。
  可他却是道:“往东,去清思殿。”
  他逃跑经验丰富,此时还算从容,往后看了一眼,不见有人追来,道:“李倩必然猜到朕会往太极宫,提前布置,不着他的道。”
  高力士不安道:“可清思殿什么都没有,如何保证三郎的安全?”
  “放心。”李隆基道:“且待那些逆子孽孙们自相残杀,之后,朕再收拾残局不迟。”
  一行人说话间还在匆匆而行,很快就绕过了宜巍殿,进入一片颇为冷清之地。
  大明宫占地广阔,建筑都差不多,很容易绕晕,他们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很快就逃离了紫宸殿的厮杀。
  李隆基还抽空歇了一会儿,换上了一双靴子。
  高力士则借着这功夫,带人往前探了探路,然后回来扶着李隆基往前慢慢走着。
  “今夜,让朕想起了唐隆元年,朕与你也是这般偷偷到禁苑招降钟绍京。”李隆基道:“回想起来,快五十年了吧?”
  “当时三郎面对的处境可比如今还要险得多。”高力士道。
  李隆基并不认同这句话,摇了摇手,道:“李倩之城府非李裹儿可比。”
  他眺望着天上的月亮,感慨道:“朕这一生,天姿神授,文成武德。唯有这些年屡屡受挫,两年来,朕常常在想为何如此,近来终于开悟了。”
  高力士眼中神彩一闪,问道:“三郎是说?”
  “玄静仙师曾言,若欲得道长生当历炼这肉体凡胎,重塑筋骨,这些都是朕的历炼,朕感觉快要窥到门径了。”
  高力士默默无言。
  李隆基又道:“你可记得陈仓山上,朕在危难之际曾得神鸡引路,那便是天意,助朕修行。朕有预感,下一个祥瑞马上就要到了……”
  话音未落,前方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
  李隆基见了,不由自得一笑,道:“果然如朕所料。”
  他已看出那是数十披甲的兵士。
  那么,以他的身份、气势,很轻易就能降服这些人。
  这便是他方才所说的天眷。
  “谁在前面?”
  双方都没拿火把,对方见到迎面有人过来,当即喝问了一句。
  “你等运气不错。”李隆基负着双手,从容淡定地道:“今夜,你等算是捡了一桩大好前程。”
  然而,对方却不像一般禁军那般懂规矩,听了他的声音,竟是径直道:“包围起来!”
  李隆基犹不慌张,用他威严的目光扫视着,打算以气场镇住对方。
  “你等可知朕是何人?!”
  在这大明宫中,有如此气势且自称“朕”的,显然不会还有别人。
  “当然知道!”
  “要拿的就是你这纵容奸佞、横征暴敛的昏君!”
  “我等为国杀敌,昏君却让王鉷把我等家小逼至死路,还杀了皇甫将军,我等如何不反?!”
  听到那久违的名字,李隆基愣了一下。
  都已经历了安史之乱以及一场场的政变,谁能想到当年的旧案竟然还没有被人忘记。
  “走!”
  李隆基感到后背被用力推了一下,踉跄了两步,竟是如羊狗一般被驱赶着重新往紫宸殿走去,他不由恼怒这些人的无礼。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些老卒看来,这样已经算是很恭敬的对待了。
  ***
  “都停下!”
  紫宸殿前,厮杀正烈,很多人都没留意到,第一缕阳光不知何时照在了屋檐之上。
  忽然,更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是有人率着北衙、南衙的主力兵马向这边包围过来。
  张汀因信了李亨所谓的布置,没来得及逃走,转头一看,见到被士兵们抬着过来的郭千里。
  郭千里不久前才经历过刺杀,如今脸色还十分苍白,可在军中的威望还在。他一出面,正在动手的双方也就停了下来。
  天色迅速亮起来,众人如梦初醒,茫然看着满地的尸体。
  李亨面如土色,再次抬头看了一眼,不见李俶的旗帜,也没看到安排的那些老卒,大为失望,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像是掉了魂一般。
  樊牢已经带兵杀到李亨面前了,可惜被郭千里拦住。
  “将军这是何意?!”樊牢道:“忠王弑君,罪大恶极。”
  “正因是大罪,哪容你私刑处置?”郭千里声音虚弱,无力地挥了挥手,吩咐道:“带他们进殿分说吧。”
  “喏。”
  金吾将军张小敬遂上前,倒也没有碰李亨,只是抬起手,道:“忠王请。”
  这是示意李亨进入紫宸殿。
  张汀感到很奇怪,薛白为何没让樊牢一刀杀了李亨,而特意把还在养伤的郭千里派来平息事态?
  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她低着头,希望能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可惜包括她在内,在场所有李亨的心腹都被押往紫宸殿。
  至于兵士们,则都被留在台基之下候命。
  李亨一步一步地登上石阶,每一步都有血从上面流下来。等到站到紫宸殿前,他看到了李俶的尸体倒在那,不由悲从中来。
  他这辈子得到过很多的支持,韦坚、皇甫惟明、杜有邻、王忠嗣、李倓、李俶……这些人都手握大权或统领重兵过,可惜,大部分都被他放弃了,最后只留下李俶一个人独木难支。
  李亨很想趴在李俶的尸体边大哭一场,可他还想活下去。
  于是他不敢停下来,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入殿。
  薛白浑身浴血,正坐在御阶上裹伤,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你赢了。”李亨低声道:“我认输。”
  他落魄地走了几步,颓然拜倒在地,不再说话。
  张汀见状,无声地抽泣着,在李亨身后跪着。
  之后,有更多人进了殿,也有更多人被赶进了殿中,都在等着薛白宣告胜利,结束这一场宫变,从此一个新的皇帝浴血而出。
  “李亨。”
  薛白终于开口了,道:“你弑杀圣人……”
  “我没有!”
  李亨忽然反应过来。
  他方才就在奇怪,薛白为何没让人在战场上杀他。本以为是要留他一条性命,没想到竟是为了降罪于他。
  若不能活命,他干脆与薛白拼了。
  于是,李亨倏然站起,高声道:“我从来没有弑君,圣人驾崩时,我还被你幽禁在十王宅!你才是弑君的叛逆!”
  “嘭!”
  薛白把头盔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乃太子!为何叛逆?!”
  殿中众人吓了一跳,噤若寒蝉。
  薛白道:“我带兵出征前,圣人刚有好转的迹象。为何我前脚刚走,他就弃万民而晏驾?国事如此,他忍心撒手吗?!若非你弑杀了他,你为何会当夜就在宫中?!”
  李亨嘴唇哆嗦得厉害,说不出话来。
  李琮死时,薛白甚至都不在长安城,李亨没办法把弑君的罪名栽到薛白身上,他意外地发现,薛白做了这么多大逆不道之事,可他在大义上还输给了薛白。
  再掰扯薛白是不是李倩,已经掰扯不清了。
  “你你……你与杨贵妃私通!”
  李亨愤然指出这一点,话音未落,殿后忽然有人喊道:“太上皇帝驾到!”
  他正想打着李隆基的名义来否定薛白,没想到薛白已经拿住了李隆基,不由大为失望,知道自己再争辩已没用了,心如死灰。
  可就在这山穷水尽之时,李亨抬头一看,竟突然有一种峰回路转之感。
  他看到,李隆基身后还跟着数十披甲卫士。
  那场景其实有些奇怪,哪有太上皇帝入殿,甲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的道理?
  旁人一看,显然都会认为,这是薛白派人把李隆基押回来了。
  想必连薛白自己都这么认为。
  可却唯有李亨知道,那些甲士并不是薛白的人,而是他布置的陇右老卒。
  一瞬间,他的思绪恍然回到了天宝五载的上元夜。
  那夜长安城灯节,火光通明,热闹非凡,他悄悄在景龙观见了韦坚一面。
  “皇甫惟明从陇右分批派了老卒入京,盔甲兵器我也借着开浚漕运之名藏在了广运潭,万事俱备,大事可期矣。”
  “不会被父皇察觉吧?”
  “圣人对殿下早有猜疑,事到如今,殿下不容犹豫了。莫忘了三庶人前车之鉴啊。”
  当时,韦坚劝李亨一定要坚决,不要向李瑛那样都披甲入宫了还没做到底。
  可惜就在当天夜里,李林甫就奏称韦坚勾结皇甫惟明要谋反。
  仓促之际,韦坚第一时间派人转告李亨发动。而李亨想的是,别像李瑛那样披甲入宫被捉个现行,于是为了撇清关系,他迅速与韦氏和离,果然取得了李隆基的欢心。
  这一耽误就是十二年。
  没想到,那些安排好的老卒、盔甲、武器还在。
  他们都老了,都快四十岁了,脸上爬满了皱纹,头上白发苍苍,盔甲上绿锈斑斑,武器也全都锈了。但忠诚还在、愤怒还有。双眼之中蕴藏着只有陇右老卒才有的坚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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