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4. 目空一切
「我觉得可以跟你讲。」天明停顿半拍,确认对方想听才继续说,「你值得知道。」
他开始向周珮瑄解释,中午的时候和思亚聊到她姓名的由来。
思亚真的很喜欢她的生父,便将生父的「田」姓将放在心上「思」念。从母姓后,她想至少能将生父的一部份放进自己的名字,藉此将他留在记忆中。
天明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怕忘记便衝动讲出来:
「她不是叫自己『亚亚』吗?我在猜:住旧家的时候,她爸──田爸──应该都叫她『小甜心』──噢!」他为自己的灵光乍现惊呼,「这样就连起来了。这是为什么,她很常用『亚亚』来自称──」
听了他的解释,周珮瑄眼泪又夺眶而出。
「为、为什么?我说错了什么吗?」天明自责起来,为毫无脑袋讲出没可靠证据的揣测感到内疚。
没等张天明来安慰,她自己接着说:
「不是啦,」边说,她边用袖口擦眼泪,「都是我的错。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错。」她努力把脸上的泪痕拭乾,勉强哽咽地说完:「听你解释之后,我就知道了。」
她用力吸回鼻水,束紧咽喉,而后一股作气讲完:
「我想继续喜欢她。」
深夜气温陡降,晚风吹得张天明直打哆嗦。他在想是不是差不多要回房──小雯在等。依她的个性,大概会等到睡着吧?太晚回去,天明怕糟蹋人家的体贴,便打算草草结束话题。
不管陈思亚那头乳牛是不是真的还在跟彭允文亲热,他想劝珮瑄先回房休息(此时那间双人房应该空无一人才对。)正当他准备起身离去,继续寻找原本的目标──自动贩卖机──之时,珮瑄突然叫住他:
「喂!」
天明被吓一跳。
「给你看。」她给他看自己的身分证;名字栏写着:
周佩轩
「二十岁以后,就自己跑去改名了。不喜欢原本女孩子的字,所以改成比较中性的写法。」
「呵,」她苦笑,「当初被我爸妈知道,差点把我吊起来打。」
「怎么『煏空』哦──还不是寄到家里的信封被妈拦截。想说:算了──迟早的事──碰到就直球对决啊──想说,先试着沟通看看──」
「说什么『怎么不先问过她们啊』、『有去找算命算笔画,自己乱改破坏运势啊』、『不尊重她们啊』──那有没有尊重过我?」
「妈的肏蛋──这是我的人生耶──哥我应该要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前途──不能也就算了,压着头也努力念书念过去了──欸至少名字可以自己决定吧?没有哦──她们怎么说?──你马上给我改回来」她面孔扭曲,勉强继续说,「这让我很受伤,感觉完全不被尊重……」
「但很小的时候改过一次,我就骗她们说『噢一个人一生只能改两次名。』她们到现在还是很不谅解啊,只是放弃追杀我了──应该说,就把哥『放捒』──还说:『这款囡仔白饲囉。』」
「呵呵,不会啦──」「什么不会,讲清楚一点!」
天明立刻摀住嘴巴。他自知又没管好自己的大嘴巴,才惹得人家生气。
「讲喔,」她现在死咬着自己,「讲清楚喔,」天明也不得不说些什么,好挽救自己没脑乱讲话捅出的篓子。
「我的意思是啦:哪有父母会想『放捒』自己的骨肉?」
佩轩突然生气大吼:
你又不知道我妈!
这句话恰恰好击中天明的弱点。他仍有这点程度的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对她在乎、坚持的点毫无头绪。只是,他若不继续「装死」、「惦惦听」的话,恐怕谈话就此死去;她俩之间淡若游丝的「国中同学关係」亦将化作空气。
他仍有自知之明:现况似乎不允许他随便丢句「我们聊太晚了该回去休息」就轻易遁逃。
经过漫长的沉默,佩轩终于开口:
「你一定不知道对不对?」
「不知道?」
「你一定不知道。」这次用篤定的语气重复刚刚讲的话。
天明转动眼珠子。
「我不知道,」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坦白为上,把球拋回给佩轩,「你要讲我才会知道。」
「这件事从没跟别人讲过。你看嘛──连……她……我都没有讲过。你应该是第一个知道。」
天明「受宠若惊」──惊吓的成分显然比较多。主要是因为他尚未建设好心里的围墙,并未准备好承受另一个人的祕密;而今日的「祕密接收总量」似乎过载了,他心力交瘁。
「其实,当初,」完全忽略天明扭曲的面孔,佩轩陷入自己的思绪,「当初其实是我──」停顿半拍,犹豫一阵,才接着说下去:
「对,我,都我。」
张天明没听懂,只是眨眨眼、微微摇头。
对方的直视让她有点不舒服──并不是说对方这样做不妥(于礼节,张天明作为一位聆听的人,已经给足说话者应有的尊重)──而是说,她有种被灵魂拷问的错觉:就像站在被告席,面对想像中的法官,当着陪审员与所有关心本事件的旁观观眾,坦承自己犯下的罪行。
「我怂恿允文去跟卞晓雯告白。」
天明倒抽一口气;并不感到特别意外,而是对「犯罪者」坦率的态度感到难以置信。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样彭允文就不会跟我抢思亚。」她深吸口气,接着解释,「只要干掉彭允文,就没人跟我抢思亚。」
天明只是点头聆听。
「哥我就激他、羞辱他──哥呛他没『懒趴,』有种去告白;他还真的照做咧──是想证明什么?跟一个本来就没有带把的女生证明自己有小鸡鸡?──蠢毙了。他还回呛:如果告白成功,要不要下跪认错?妈的,有够屁孩──哥就呛回去:谅你不敢啦,会哭哭滚回家吸马麻的ㄋㄟㄋㄟ。『干你娘周珮瑄拎北就去告白拎北毕旅当天就去跟卞晓雯告白鸡掰咧到时候把你的头踩脚底让你下跪道歉』我就回呛『哭哭哦找马麻小文文哭哭找马麻……』」演着演着,结果佩轩自己啜泣起来。
「要是奇蹟发生,让他侥倖成功,顺理成章跟姓卞的女人搞在一起──这样思亚不就死心了吗?很好啊。哥就想啊:他如果失败──就说他一定会失败啊──就会消沉一阵子嘛,短时间内根本不会有心情重新喜欢上谁,对吧,思亚就不可能有机会跟他告白,对不对?接下来,我就只要撑到毕业就好。撑到毕业之后,卞晓雯、彭允文,还有你张天明──你们都会离开。你们都离开思亚,思亚不就归我所属了嘛,对不对?」
天明哑口无言,却没有点破这套逻辑无可救药的荒谬性,只是露出严肃表情,频频点头,表示正在认真听讲。
「我是阴险的女人对不对?」
佩轩显然什么都没料中;她只能躲在这里,以泪洗面,可悲地跟他解释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拙劣计画。
「回答我,张天明──我是不是阴险的臭婊子?」
「我没有权利说你的不是。」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哈哈──」「我是认真的。」
张天明严肃的态度让佩轩住嘴。
「是不是臭婊子,」他如此总结,「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
陷入短暂沉默,两人僵持在那一阵。
彼此都没预料到对方如此健谈。原以为没什么话好聊的双方,竟意外找到能达成共识的点。
「欸我怎么都不知道你这人这么好玩!」
张天明没料到自己中规中矩的发言竟能「逗乐」悲惨的丑角佩轩。
暗自庆幸允文告白失败,他自己似乎也没什么资格讲佩轩的不是。
「对,」她露出释然的表情,「我就是这么阴险、鸡掰的贱女人!」
那般接受事实的爽颯态度,彷彿目空一切;假如地狱有十八层,她已经抱持直坠第十九层的觉悟──这种人无法再被其他话语摧折:她已经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