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2. 告解
他缓缓靠近,直到整个人侧卧床缘。
他仔细端详她的睡顏,感受床垫跟着她的呼吸节奏起伏;沐浴乳的芬芳扑鼻而来。
怎么搞得?──每吋肌肤看起来都鲜嫩欲滴、吐息散发情色的气味──吓一跳──睫毛微微颤动──熟睡了吧?──这般甜美的睡顏,怕是动作稍微大一点,一不小心就弄碎了,却诱惑着他……嘴唇半开,在说什么?──梦话吗?──嘴唇……嘴唇……くちびる……花びら……花瓣一样,肉色的花瓣……如能一亲芳泽?
如果偷偷吻下去,基本上就堕落成罪无可赦的烂人。
要是娶这女人当老婆就好了,天明心想,但他没钱,养不起人家──别提「之后」跟「更以后」的事情。
他看不到「未来」──嘴上光说「爱、爱、爱」──「钱」才是真的。
「吭啨──」才有车子;「吭啨──」才有房子;「吭啨──」才有成家、立业,任何所需的一切「吭啨──」
张天明,二十五岁,仍未工作,在家给父母养的啃老族、败类,一无所有。他不像彭允文早早就出来工作;不像周佩轩,刚考上正式老师,璀璨人生才正要开始;或是陈思亚,拍影片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收入,却还是到处打零工赚生活费,也没当伸手牌。
就他,「二十代」过了一半,却连份正职都没做过,怎敢肖想小雯。
小雯不用谁去养她──人家有很好的工作,就算自己一个人生活也过得很好。
「我给不起她要的幸福。」他深信不疑;不希望是这种没出息的废物糟蹋她。
他不值得她浪费青春──不值得任何女人为了他浪掷稍纵即逝的青春年华。像张天明这种低端人种,低自我价值的垃圾,就该自己乖乖滚去垃圾堆,慢慢等着,等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
读点书吧──不管有没有用,或对「将来」有没有丁点贡献──?
让自己分心,就不会去空想无法兑现的「淫慾,」儘管读这些理论对现实一点帮助也没有。
在这个时代,金钱才是主流话语;当「先有『吭啨──』才有『啪啪啪──』」是唯一恆真的陈述,书里边这些没有效度的论述显得荒诞无稽。
念这些谬论的张天明同学就像白痴一样:整天接受谬论辩证法训练,无异于成天「练痟话」 的疯子──舞台上疯言疯语的白痴扭动身子、来回踱步的烛影;风中残烛般,寿命亦灭亦燃。
“Signifying nothing”──想到这里,张天明就又念不下去了。
他看了手錶,时间显然够冲个澡;决定让昏昏沉沉的脑袋冲冲水,看能否冲走睡意。
小雯睡得正酣。
他动作不敢太大,躡手躡脚摸到自己的包包,从中取出换洗的T-shirt和内衣、裤;基本上就是罩上外面一层衬衫,衣服换洗不成什么问题。
他想起来,国中毕旅的时候,也只带一个旅行用背包就轻装出门(当时大家都穿制服,没有衣着穿搭的问题就是了。)
反倒是小雯,好像也像现在这样:背一大包,包里头什么都装──比什么多啦X梦的百宝袋装更多道具。这就是女生的包包。
看她背这么多,还挺辛苦的。是不是该替她分担一点重量──好像没什么机会能帮她分担行李重量。
这样一想他又垂头丧气。
「あのさあ、雫たん?」
他跪在床边,矮桌和床间隔的狭窄空间,双掌伏贴床缘,低声倾诉:
「寝てるの?寝ててもいいから、闻こえないてもいいから、気にしないで、别に大したことじゃないよ。本当だよ──嘘じゃない。本当に大したもんじゃないよ……」
他垂头长叹,几乎想要放弃。他深吸口气,强忍着尷尬与克制想逃跑的衝动,接着说:
「あのう、いきなりごめんね。こんなふうに──こんな小さい场所で──まったく──こんな情けない姿を见せたくないのに……闻いてくれーちゃんと伝えたいことがあるよ。どうしても、君に伝えたいよ。」
天明克制顾左右而言他的衝动,在脑中的辞海中反覆翻找适合的话语:
「どう言えばいいんだろう……」
他又叹了口长气;停了好一阵子,忍不住苦笑:
「なんか、ズルいなあ、自分は。こんなに大事なことなのに、なぜ日本语で话すだろう ?本当にダメ人间だなあ、臆病な僕は。」
「もう一度言うから、雫たん、ちゃんと闻いてくれ……」
对方没反应。
天明又停顿一下,才接着说:
「我好没用喔……明明是最重要的事,竟然想用『外语』来蒙混过去?」
晓雯的睫毛微微颤抖,害天明吓了一跳;他仔细观察,确认对方没醒来,才接着说:
「唉……该从哪里讲起才好?先讲结论好了──还是先从『理由』吗?算了──感觉会越讲越模糊──我……」
他停顿一下,才继续:
「不够好。」
对方没反应。
「我拚了命掩饰『自己很差劲』这件事,很用力学日文──明明该写论文的时候,却拿来读原文小说……都是什么……爱情类啦……感人类……之类的──悬疑类也读;只是,拜託,我那什么破烂日文程度,根本记不住那么多资讯啦……很抱歉,我现在的日文能力还没办法像英文那么流利,没办法读国中的时候有能力读的哲学类小说……」
他长叹一口气,在脑中整理紊乱的思绪,缓缓说:
「明明唯一能拿来说嘴的事情?我发现:大学毕业后,同年纪的同儕中,就剩我一个废物了──一无是处。明明是唯一能拿来说嘴的事情……」
他回想起国中时代在图书室分享阅读心得的光景,边感叹:
「为何美好时光如今渐行渐远呢……现在,我们这五个中,就剩我一个还没开始工作赚钱了。」
他脱口而出这个事实的同时,心头像被一把利刃划过。他捱过「利刃划割喉头」的痛楚,接着说:
「这么说吧:你的条件太好了;像你这么好的女生,肯定很抢手吧?肯定到哪都吃得开吧?看看彭允文──」
一提到彭的名字,就像那把利刃割穿咽喉,他突然发不出声音,只能痛苦地大口换气;脑袋里混杂自我厌恶、自卑心理、对现实的愤恨、论文写不出来的焦虑、对彭允文的嫉妒──有太多情绪无法化作言语。
他重新调整呼吸,勉强地继续讲:
「一直在想:我有什么资格继续待在你身边?『国中同学』吗?『旧识』吗?『聊得来的Line友人』吗?不那么排斥的『男──生、朋友』吗?还是……『男……性、友……人』吗?我们这样『哪里都到不了的』半吊子的关係……全是我的错;只能怪我自己是个没出息、没啥路用的废物。」
他停一拍,接续:
「我这种废物,怎么奢求谁浪费青春……浪费青春……哪里都到不了?──君はこんなに素敌な女性なのに?老毛病又犯了……」
他调整呼吸,继续讲:
「我配不上吧?无数个晚上,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念不下书的时候、正在构思论文的时候──一想到:这些『拢无彩工』;浪掷掉的青春时光──结局、何も言えできなかった……自分に自信がないなあ、臆病な僕。僕はまさにダメ人间だよなあ……」
讲着讲着,天明开始哽咽了;他握拳紧贴嘴唇,以防声音漏出来;他缓缓调整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停了好几秒,才重拾力气接续下去:
「嫌だなあ、情けない自分が嫌い。言いたいことがはっきり言えできない自分、もっと嫌いだ。どうだろう……爱逃避的老毛病又犯了。明明是唯一能拿来说嘴的事情──念文组真的没『钱』途;念文组研究所更是『钱』途迷茫──明明是唯一能『在你面前』说嘴的事情──ねえ、雫たん──」
他回想当初违反期待、背着父母偷偷去报考研究所的情景,边说:
「是你鼓励我『有能力、也不排斥做的话,就去尝试看看啊。』ねえ、雫たん──一歩踏み出した勇気を、君がくれたの。我也想要回应期待──哪怕不是父母期待的那样──不像大哥那样有『出息』──娶妻、生子、买车、贷款买房什么的──我也想做『能拿来说嘴的事情,』在这个领域取得成就,然后更看得起自己一点,然后……」
话语卡在他的嘴中;他犹豫一阵,才接着说:
「ごめんよ。僕はさあ、弱い过ぎて……啊,老毛病又犯了──我对你──」
他反射性转头,以为有人在背后偷看;其后身后没有半个人影。
他整理情绪,接着未完的话:
「ずっど、ずっど、君のこと……」
就在话语即将衝破双唇的门扉,胆怯的他再度将其捕回。
「なんでもない。忘れろ、今の话。」
她双眼紧闭,胸口微微起伏。
「小雯?」
没反应。
「じゃあ、先にお风吕に入るよ──」
雫た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