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田村的秘密(2)
十年前,玉田祭当晚。
村中央木头搭建的舞台上,村长许绍安手中的卷轴亮出一个小男孩的名字,与此同时祭司大力挥舞木棍撞击羊皮鼓面,发出阵阵沉重低鸣的鼓声,也象徵着这名小男孩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九岁的许永儒右手牵着小自己一岁的弟弟,颤抖的另一手则与阿明紧紧相握,阿明是两兄弟共同的好友,三人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从早到晚玩在一起。
但谁都没想到,将他们三人分开的不是出自于成长后现实的打击,而是村子自古以来不讲理的传统,因为阿明正是刚才被祭司抽出的「幸运」人物。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不知道几双眼睛同时朝这望了过来,有的是怜悯、有的是不捨,但更多的竟然是打从心底深处发出的松了一口气的心情,虽然未成年的小孩都在名单里,但村子不大,每个孩子被抽中的机率实在不低。
在得知今年的祭品并非自家小孩那刻,眾人无不是在内心悄悄松了一口气,虽然对这位阿明有些过意不去,但大家哪管的了这么多呢?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阿明脸色惨白,惊恐的双眼泛着泪珠,应该没有哪个九岁小孩在知道自己即将死亡的当下还能保有冷静吧!
许永儒微张开双唇,想说些什么安慰阿明,他是三人中最聪明成熟的那个,每次遇到事情都是他想办法解决,饶是如此,现在这样的情况对九岁的他来说,也实在是太困难了。
看着不发一语的许永儒,阿明内心最后一道墙终于承受不住,一瞬间溃堤崩塌,他哭得撕心裂肺,一旁,许永儒八岁的弟弟也跟着尖叫大哭。
面对这样的情况,广场中央的眾人也只是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各自离去,毕竟大家看过太多次了,这样的场景每年都会重复上演,早已是见怪不怪。
「你爸不是村长吗?让他想想办法啊?」阿明用力地晃着他的手,眼神满是哀求。
许永儒愧疚地撇开双眼,虽然他父亲许绍安是村长,但也不过是个根据村子传统,每年抽出祭品的村长,根本没有权利去改变什么。
「怎么会这样?我们明明说好了,长大后你当村长,我就在旁边辅佐你,我们一起改变这个传统!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永儒,我还不想死啊!」
排山倒海而来的无力感一口气朝阿明席捲而去,他歇斯底里地抓着许永儒崩溃吶喊。
「为什么……我不想死……」阿明呆愣地重复着这两句话,直到广场眾人都已三三两两离去,才被他同样接近崩溃的父母给带回家了。
空荡荡的广场中央,许永儒注视着他们一家三口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眼眶驀地模糊湿热,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握着弟弟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几分力道。
他是长子,照传统未来将会继承村长的位置,他原先打算之后一定要改变这荒诞不经的一切,让悲剧在自己的手中结束,可眼下已经等不及他长大了。
当晚,他总算是安抚好弟弟上床睡觉,许永儒望着窗外,远处阿明家的灯火通明,献祭前最后一周,他们必然是不捨浪费全家团圆的每分每秒。
「砰!」客厅突然传来巨响,像是椅子被踢倒的声音。
「小声点,别把两个孩子吵醒。」许永儒的妈妈在外头低声说道。
「你说……我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许绍安绝望地抱着头,望着妻子的双眼空洞涣散。
「不然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虽然对阿明很抱歉,但难道你真的希望你儿子去死?」妻子的语气满是无力。
「对不起,阿明对不起……要是我一开始抽到的不是永儒就好了,对不起……」许绍安垂着头,抵在额前的双手不住颤抖。
昏暗的客厅内,夫妻两人抱在一起,天底下哪对父母不是爱自己的小孩呢?为此就算是化身成恶魔也心甘情愿。
房间内,许永儒缩在被子里压抑着急促的呼吸,此刻,他知道爸爸为了自己做了什么,他也请楚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看着身旁弟弟平静的睡脸,许永儒下定决心,这次他要勇敢一回。
献祭前一晚,许永儒从窗户偷偷翻进阿明房间,阿明呆坐在床上,脸色很差,一双疲惫的眼睛下方是两条青黑色的眼袋。
「你怎么来了?」阿明有气无力地问。
四目相对的那瞬间,许永儒还是忍不住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道歉的声音是阿明从没听过的沙哑,阿明看他这般难过都不禁感到心疼。
「别哭了。」他坚强地摆出一抹浅笑,轻拍着许永儒的头安抚道:「你没做错什么,错的是整个村子,就像你以前答应过我的,等你成为村长后要改掉这不合理的文化。」
他接着叹了一口气,低着头说:「虽然我是没机会看到了,但就像一直说好的,就算到了另一边,我也绝对不会忘记祝福你的。」
许永儒心头一紧,眼眶发酸,他用力地扑了过去将对方紧抱入怀,眼泪不住倾泻而下。
阿明这短短几天明显变了许多,玉田祭那晚的他又哭又闹,不断问着为什么?怎么办?
那晚他就像个正常九岁小孩,可今天,或许是现实迫使他成熟,或许是他知道自己哭闹也没法改变什么,阿明已经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成熟是他放弃一切的表现,但又何尝不是是对于这世界无力的投降呢?
和玉田祭那天相反,这次是许永儒抱着阿明痛哭,他原本是想来和阿明道歉并说出一切,但最后仍然没有勇气开口。
离开前他把一个小小的平安符塞进阿明手里,吩咐道:「你明天偷偷把这个带上,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从窗口又溜了回去。
阿明呆愣地望着手中的平安符,不知道许永儒在打什么算盘,他笑了笑没把刚才的话放在心里,两个小孩子又能改变什么呢?
隔天傍晚,阿明喝下祭司端上来的偽装成药草汤的安眠药后沉沉睡去,接着就被眾人抬上轿子,朝着森林深处前进。
献祭的队伍走了许久,最终才在一个破旧的小祭坛前停下脚步,由祭司简单施法后眾人便匆匆离去。
虽然这仪式进行了很多年,但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些祭品最后到底去了哪里,只是每次隔天回来回收轿子时,里头的祭品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寻遍整片森林也没有尸体的痕跡。
「大概是被恶鬼大人吃掉了吧!」村民们对此都是这样想的。
年復一年,如此荒谬的传统便也更加难以避免地深植于人心。
午夜,下定决心的许永儒装睡骗过父母后悄悄溜了出去,循着藏在平安符内自製的发信器找到了祭坛旁,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的双手轻轻撩开轿子门帘。
「呼,幸好还活着!」许永儒在确认了他的呼吸后略为放了点心,总算是赶上了。
轿子内,阿明平静地躺在木头棺槨里,整个人被一块雪白的纱布轻轻覆盖,胸口随着呼吸平稳地上下起伏。
「阿明,阿明!」许永儒用力拍了拍他的脸颊,可药效的作用让他睡得很沉,双眼紧闭,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许永儒只好使劲硬是把阿明拖了出来,暂时先藏进一旁的草丛堆,自己则换上他身上的法袍躺进棺槨里,再轻轻盖上白纱,如此便完成了他偷天换日的大计。
他打算亲自解开村子里埋藏多年的秘密,为此若只是把阿明救出来并不够,他要知这些祭品最后到底去了哪里,以及那传说中山林深处的恶鬼到底是什么。
此刻夜已深,处在寂静无声的森林深处内,所有时间彷彿被拉得很长,终于在许永儒躺到有些昏昏欲睡之际,远方忽地传来沉沉脚步声。
「咭噔……咯噔……」
规律的脚步声随着阵阵诡异风声越靠越近,许永儒瞬间又绷紧了神经,方才涌起的睡意早已烟消云散。
脚步声最终毫不意外地于轿子前停了下来,此刻,高悬于夜空中的那轮满月,将这人高大的身影清晰地映照于门帘上,许永儒随即闭上双眼,屏气凝神不敢乱动,深怕露出什么马脚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连着白纱从棺槨中被抱了起来,未知而又近在眼前的恐惧让他一时间害怕地想哭,但在想到被藏在附近草丛堆的阿明,想到本来今年的祭品就该是自己后,顿时又挤出了些勇气。
他被抱着又走了好一段路,路途非常蜿蜒曲折,许永儒记不住全部,只能从白纱透进之越来越微弱的月光,让他知道自己又被带往更深的森林里头。
最终,他被轻放于一块平台上,凭藉着周围加重的溼气以及格外回响的脚步声,他推断自己进到了一座洞窟。
「下手吧。」一道陌生又让人不舒服的声音陡然响起。
「这就是……恶鬼吗?」许永儒内心打了个冷颤。
奈何眼下没时间让他多想,一道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瞬间将他拉回现实,那是剑刃出窍的声响,许永儒知道自己再不行动就要死在这了。
双手猛地握拳,他牙一咬,准备骤然跃起。
「对不起。」突然,上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许永儒一怔,一路上心中不敢细想的猜测怀疑总算有了答案。
此刻他终于知道为何方才会觉得抱着自己的人是那样熟悉,胸口传来的温度是那样的似曾相似,就算他不想也得去接受。
突如其来的现实让大脑不堪负荷,一瞬间的迟疑使他暂停了所有动作,脑中想好的万千计画全都付之一炬,此刻他哪里还是童话故事中妄想手刃恶鬼的勇者,只不过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九岁小孩罢了。
许永儒整个人就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他只能一顿一顿地抬起手,语气颤颤巍巍。
「爸,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