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那个桶实在有些重,我一步一拖地走了好半天才到。我过去的时候,男人正在刮胡子。我喊他,他手一抖,拉出一条血印子来。我说我是给你的马送饭来的,又把木桶给他看。他“哈哈”笑起来,打个唿哨,那匹老马慢慢从旁边走来,低头闻了闻木桶,把嘴埋进去,开始吃饭。它吃得很慢,很安静,可能真的很老了。
我问那个男人,他不骑马,也没让马驮东西,为什么还要一路带着它,让它在家休息不好吗。男人说,他是在半路上遇到它的——在一个废弃的农场里,别的动物都跑了,就剩下它,可能是因为年纪大,走不远。当时,马住在半间破屋子里,啃门板,啃房子周围的野草,饿得皮包骨头;男人给它吃了个苹果,马在他面前跪下来,他就带着它一起走了。
男人说,那个农场在一个被猪统治的国家,国王是一头粉红色的猪,从它的主人那里继承了王位。登基后,猪下令不许吃猪肉,又拆掉了全国所有的猪圈,让猪和人一样住进房子里。大臣们为了讨好它,就连带着把农场和牧场都拆了,把所有动物放归野外,不许圈养,也不许打猎,禁止国民食用一切肉类——虽然这不是国王的命令,但违反的人都会被抓起来砍头。男人到达那里的时候,城镇里到处都是牛羊粪便,猪长得膘肥体壮,人却面黄肌瘦,走路都摇摇晃晃。
说话的时候,男人已经把胡子刮完了,一下子年轻许多,我觉得他可能也就比伊摩的哥哥大一点。只是他脸颊深陷,看上去有些憔悴。马一边吃饭,一边也支起耳朵听他说话,男人讲到一些段落的时候,它会打响鼻,大概是表示同意。我对他实在好奇——他到底去过多少国家?他讲起这些事的时候,好像变了个人,一点都不害羞了,眼睛亮闪闪地放光,声音也洪亮好听。我真想听他把所有的故事都讲一遍。
第二天,我又去找他玩,带了马吃的饲料,和人吃的蛋糕。这些天天气都很好,山坡上的积雪被晒化了许多,太阳暖洋洋的,我们就一起坐在帐篷外面吃蛋糕。蛋糕是伊摩刚和邻居阿姨学的,把蛋糕坯烤成又大又薄的一整块,再把果酱奶油抹在里面,卷起来,切成片。蛋糕松软,奶油滑腻,果酱酸甜,好吃极了。吃完之后,男人给我讲了埋在地下,只有雨后才会冒出地面的蘑菇国的故事,还有一生没有下过地,靠臣民托举着生活的国王的故事。我问他,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过街上有铁盒子飞奔,行人手上都拿着黑色小方块的国家?他摇头说,没有。
连他都没有遇到过,那地方一定很偏僻吧。
我又问他,有没有打算在这里住下。男人反问我,这里有没有什么很稀奇,或者不寻常的东西。我顿时难为情起来:跟他去过的那些地方相比,这个镇子也太平常,太无聊了,连个会后空翻的猫都没有。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窘迫,男人又说不必在意,可能在我看来很平淡的东西,他却从来没见过。我想了又想,那也许只有那个了。
“我们这里有一种鸟,应该很少见吧,我也是不久前才见到的……”我小声说,“它们是被人造出来的,有很长很尖很硬的嘴巴,会啄掉人的记忆……被它们吃掉记忆的话……”
我说不下去了。男人眨了眨眼睛,低头解开围巾,又解开外套扣子,拉下衣领,让我看他的胸口。
“被吃掉记忆就会失去心,”他说,“我也是个空心人。”
他胸前有一块杯口大小的孔洞,里面正传来“呜呜”的风声。
“所以你问我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我也说不上,”男人又把衣服拉好,把扣子扣回去,“你们这里用的是鸟吗?有些国家会往人耳朵里放进虫子,让它们去啃脑子。听说也有用针筒插到脖子上,把记忆抽出来的。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变的了……希望当时不太疼。”
男人说,每天早上醒来,他都发现胸前的洞在慢慢变大,他很怕自己的记忆也在随之流失;偏偏这一点,本人是无法察觉的,因为你不可能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并不是忘了昨天吃了什么的那种“忘记”,而是连“昨天”都不存在了,记忆被拦腰剪断,睁眼的当下就是起点。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是为了找回自己的记忆,才开始旅行的吧?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放了很多人的记忆,也许你的也……”
男人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我为什么要找回记忆?”
我愣了一下:“一直都是空心人的话,会慢慢失去意识,最后变成一团影子……如果把记忆放回去,就能恢复正常……”
我又说不下去了。把记忆放回去,心就会重新长出来,胸口的洞也会被填上,又能恢复成以前健康健全的样子;但是——
“这些我都知道,”男人说,“不过,我对过去的我发生了什么,倒也不是很想了解。”
——是这样的吗?他觉得过去的记忆不重要,所以就不要了?
蓓丝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吗?
男人伸手拿过他的大包裹,在里面掏了掏,取出一个皮口袋。他把口袋打开给我看,里面装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用粗布编制的手链,颜色奇特的石头,镶嵌宝石的小刀,打磨成戒指的贝壳……他又往下翻了翻,里面居然还有一颗包了银边的大牙齿。我问他这些是什么,是从哪儿来的;他说,都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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