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里屋一样的冷,许百顺没舍得开灯,是许三多进屋时才按下的开关。
灯一亮,闪得许百顺眼睛眯起来,他看见许三多,下意识地骂:“你个龟儿子!你不在军队里好好待着回来做啥!”如果不是因为他不舒服,高低下床来揍许三多一顿,但是就算靠在床上,他也依旧站在足够高的位置俯视许三多,只因为他是他的父亲。
而许三多的两行清泪就这么落下来。
他现在很少哭了,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在看见老了的大哥,病了的父亲,冰冷的屋子之后。
许百顺瞪圆了眼睛,抄起手边的衣服砸向许三多:“哭哭哭,哭什么哭!你个龟儿子是不是偷跑回来的?被抓住要坐牢!”
“我不是!”许三多带着哭腔否认,“我没有逃跑。”
“你敢偷跑我收拾你咳咳咳……”许百顺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许三多眼泪也顾不上擦,赶紧跑上前给他顺气。许百顺一把抓住许三多的手腕,恶狠狠地,“你真不是偷跑回来的?”
“不是。”
“那你回来干啥?”
“家里出事了,我想来帮忙。”
许百顺对他毫无期待,冷笑:“你能帮上啥忙?”
许三多呼吸一滞,直起身子退后。
“有个集团看上这片地了,要花钱买,成才他爹求政府没用,村头老李差点搭命进去也没用,你回来又能抵什么用?”
“可这是我们的家……”
许百顺斜了他一眼:“去趟城里还开始给我拿腔拿调的说普通话啦?”
“……爹,咱的家就在这,不能给别人。”
许百顺这才满意,许三多从进屋的一瞬间他就感到了这孩子身上的某些变化,这让他感到不适应,直到熟悉的方言响起,他才觉得自己的儿子真的回来了:“行了,你二哥明天回来,他回来再说。记得去给你娘上柱香。”
客厅后有一间窄窄的小屋,锁很轻易地被打开,一股冷风灌进里头,激起尘埃飞扬。屋内只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张黑白色的老照片,扎着麻花辫衣着质朴的女子笑得纯真明媚,被框在四四方方的木质相框内。
许三多点燃三支香,鞠了三躬,插到香炉里,燃香在黑暗中闪烁,如母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他。
娘,我回来了。他在心里说,可我很快就要走了。
里屋又传来许百顺咳嗽的声音,许三多想给他倒杯热水都找不见,只得去客厅找暖炉。老旧的电器插上电还能运转,许三多烧了一壶热水,送进去让许百顺喝,又把暖炉送进去。
许百顺固执得出奇,死活不要暖炉,说之前短路差点把屋子烧了,许三多才知道屋子里这么冷的原因,无奈,他只能把暖炉又挪出来。
找来个废旧的铁盆,许三多拿着斧子走到屋外砍柴火,细的树枝做引,粗的树干劈了当柴,他忙前忙后,许一乐就一直隐在暗处呆呆地看他。
火好不容易引燃,不断炸出点火星在风雪中盘旋,许三多把它放到许百顺的屋子里。许百顺翻身背对他已经睡着,床头还摆着瓶酒精勾兑的白酒,许三多咬牙拿过来,拧开盖子,一点点倒在火盆里。
酒精刺激火焰霎时扑腾而起,将屋里照亮一瞬,又偃旗息鼓,许三多搬了凳子来坐在火盆边,时刻盯着添柴。
客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许一乐摸进屋里,就了暖炉靠墙睡着。
外头风雪未停,屋子里的温度渐渐升高,许百顺咳得少了些,睡得愈沉。
木柴燃烧的气味萦绕周身,许百顺熟睡发出呼声,风雪还在呼啸而过。许三多眼神空洞地望着火焰摇晃,他竭力控制自己什么也别去想,守了整整一夜。
天色将晓,许二和在这个时候赶回来。他叼着烟带着一身寒意进屋,踹醒了睡在客厅的许一乐:“爹呢?”
许一乐迷迷糊糊指里屋,许二和走进去,头一眼竟然看到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疑惑不解地压低声音:“老三?你怎么回来了?”
许三多急忙起身,虽然一夜未眠,但他依旧站得挺拔,与歪歪扭扭的许二和形成鲜明对比,如屋外青松立雪。
“我听说出事了……”
“出啥事,小事,我就是回来处理的。”许二和在城里摸爬滚打这些时日,身上痞气越重,“你当好你的兵,别管这些。”
许三多嘴唇微张,未吐一字。
他想说他已经不在军队了,他找到了更适合他的地方,也找到了想做的事,想爱的人,他有了第二个家。但这一切都像镜花水月,被隔绝在故乡的风雪之外。
他在血浓于水的家人面前,反而抬不起头,说不出口。
许百顺睁开眼看见许二和,开口也是责怪:“吵什么,嫌你爹我命长,混蛋玩意。”
许二和不怵他,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志得意满:“老三,喂爹吃药。”
吃过药,许一乐已经做好了早饭,简简单单煮上四个蛋,热了四根玉米,就着热水吃下去。饭桌上谁也不说话,许三多没什么胃口,一个蛋分七八次才咽下去。
许百顺冷眼看他,筷子猝不及防敲到头上:“进个城怎么学得吃饭磨磨唧唧的!”
许三多低下头,只露出个天灵盖。短短一夜,他似乎还是那个还没去到阿瓦兰茨的许三多,他爹的龟儿子。
“吃完饭我睡一觉,啥事醒了再说。”甩下这么一句,许二和大摇大摆睡觉去了,许百顺摆摆手,打发许三多出门去给他买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