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这孩子最久活不过二十岁
雪停了。
苏玉尘打开窗户,指腹扫过潮湿的窗框。
窗外的一切覆上了厚厚的雪,白茫茫一片,太阳悄悄探头,在无声无息中,雪渐渐融了。
比起下雪,融雪时更冷些。
苏玉尘换上了暖和的衣服,站在全身镜前转了一圈。
今天是赴约相亲的日子,相亲的对象大了她八岁,名叫顾令生。
苏昌啟和朱咏珀特别喜欢顾令生,每回邀请他到家里吃饭时,让苏玉尘也一同入座,偏偏小姑娘认生,不习惯与陌生人坐同桌用餐,总在王妈妈做好饭后便盛了一份,端至房间享用。
人人都说她孤僻,有时连父母也劝她多和人相处,可苏玉尘比谁都清楚,她早已经跟世界脱节了。
从零岁到十七岁,几乎可以说是把医院当成第二个家,查不出病因,身体却出现各式各样的症状,吃药、打针、抽血都是家常便饭。苏玉尘很懂事,她从未因为身体的疼痛而哭闹,也早就接受了自己身为异类的命运。
看不好的病,玄学即成了一线生机。
七岁时因为身体好转,短暂出院一週。朱咏珀爱女心切,开了两小时的车,载着苏玉尘到深山里找了一位有名的师父。
只是,朱咏珀没能等来好消息。铁口直断的师父一见苏玉尘便直摇头,说这孩子最久活不过二十岁。
那时,苏玉尘只是睁着大大的双眼,死盯着对她判下死刑的师父。七岁的小孩对生死观念懵懵懂懂,她不懂悲伤、不懂恐惧,见朱咏珀落泪,举起手用肉嘟嘟的手掌替母亲抹去眼泪,在她心里,自己还是能成为保护别人的小英雄,她不想再看见妈妈哭了。
随着时间流逝,成长的代价是看清了自己的无力。
病情一直到十七岁时才受到控制,十八岁时入学高中。
开学第一天,同学们都在讨论国中时遇上的事,苏玉尘过往的人生却只拥有病痛,一片空白的青春与同儕犹如方底圆盖,身处两个世界。
她的生活有着断层,压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融入校园生活,比起同学,或许她与医院的病患爷爷、奶奶们更能聊得上话。与同学没有共同话题,苏玉尘只好将重心全放在读书上,她成绩优异,却也被冠上了书呆子的绰号。
「皑皑。」
敲门声伴随着一声叫唤,唤醒了走神的苏玉尘,她上前开了门。
朱咏珀站在门口,温柔地拉过她的手,轻拍两下,「准备好了吗?会不会很紧张?」
轻轻点头,苏玉尘敏锐地察觉了朱咏珀语气中的情绪。
她明白,联姻一事,谁都说不准是对是错,多少有些赌的成分在里头。
可苏玉尘不在意,她的观念与父母不同,她认为无论婚姻有无爱情基础,本身就是一场对赌。
「妈妈,怎么好像你才是要相亲的人呀,我都没那么紧张。」苏玉尘不希望朱咏珀因为自己感到愧疚,因为她知道母亲做出的决定,出发点都是为了她好。
朱咏珀闻言,忍俊不禁,「你啊,就是调皮。要是被昌啟听见你这样打趣我,他肯定又要不高兴了。」
简单间聊几句,安抚了母亲的不安。
苏玉尘本想再多说几句,但无意间瞥见了壁鐘上的时间,才发觉时间已晚。她匆匆下楼,连那双漆皮玛丽珍鞋都来不及穿好,推开家门三步併作两步,坐上了停在门口的轿车。
她连忙将鞋带扣好,随后系好安全带,对着坐在驾驶座的林叔说道:「叔叔,请送我到车站前的那间餐厅。」
林叔昨晚收到苏玉尘的讯息后,提早设好了导航。餐厅与苏家的距离不远车程约一刻鐘,当苏玉尘抵达餐厅时,正好赶上与顾令生约定的时间。
在柜檯报了名字,服务生引领苏玉尘入座并接过她脱下的大衣。
初次见面,气氛有些尷尬,抬眼时正巧与对面的顾令生对上眼,她乾笑了两声,「你好。」
「玉尘小姐,先看菜单吧,想点什么菜直接告诉我就行了。」
将菜单从首页翻到封底,再翻了回来,苏玉尘思索许久,最后只点了一份菌菇蔬果沙拉,以及减了份量的白酒蛤蠣义大利麵。等待上菜的过程中,苏玉尘一句话也没说,一下子探头看了桌上的立牌,一下假装强迫症把有些歪斜的餐具摆正,她故意表现得特别忙碌,视线却时而瞥向顾令生。
顾令生有着一副好看的皮囊,清冷的皮相上却长了一双令人难忘的桃花眼。
「玉尘小姐。」
突如其来的呼唤吓得苏玉尘一激灵,她立马坐直身子,不解对方为何唤了她的名。
「我想……太过拘谨也不是好事,今天这顿饭不如吃得自在些?」
苏玉尘闻言,轻轻地嗯了一声。
虽然想轻松自在些,可苏玉尘知道自己是个话题终结者,就算是别人来跟她搭话,她只要回个三两句,便能让对方失了聊天的慾望。
顾令生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在学经歷和兴趣爱好方面侃侃而谈,却没有提及自己的家庭。
苏玉尘不会深挖他人底细,她没有多问,暗忖既然父母对这次相亲没有任何意见,肯定是知晓他的背景。
「看不出来你喜欢的运动种类有那么多。」以貌取人不是件好事,但顾令生给苏玉尘的第一印象,是文质彬彬的绅士,和热爱运动难以连结,「我和你正好相反,我的身体没办法进行激烈运动,所以我更喜欢静态的活动,我喜欢画画、拼拼图,如果爸爸妈妈有空,还会缠着他们陪我下棋。」
「如果不嫌弃,之后能和我下一盘棋吗?」
苏玉尘轻抿双唇,一语不发。
她没有考虑过自己与顾令生的「之后」。
这次的约会美其名曰为相亲,实际上就是两家在谈联姻。她不过是仗着父母宠她,给予她选择权,才得以装聋作哑。而顾令生有目的性的主动,时刻暗示着苏玉尘,他是有心想娶她为妻。
「如果之后有机会……乐意至极。」
餐点陆陆续续上桌,苏玉尘拿起叉子,先从开胃的沙拉吃起。
吃没两口,她放下了叉子。
简单的对话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原本想装作无事发生,可苏玉尘越想越不明白,顾令生这么正常且优秀的男人,究竟为什么会看上她。
是为了报答苏家的知遇之恩,又或是另有所图?
「仔细想想,我们好像不是能静静坐着吃饭的关係。我很好奇,好奇你为什么会向爸爸妈妈提出要求,没有人会想娶一个药罐子。」话说出口,苏玉尘也有几分后悔,她说话不懂修饰,直接了当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或许太过冒犯了。
顾令生闻言一愣。听闻苏玉尘性子内向、孤僻,不擅与人交际,本想着用轻松的话题慢慢导入目的,却没想到苏玉尘竟一针见血地切入主题。
沉默片刻,顾令生也不愿再隐瞒,「二十年前,仁琛遇上了一场严重的财务危机,顾董忙得焦头烂额,最后是苏董和夫人出手相救,才保住了公司。」
「仁琛集团……我听妈妈说过,现在公司的总经理是你。」
「夫人可曾跟你说过,我能坐上这个位置,也是因为她和苏董的提拔?」
苏玉尘点点头。
父母会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昌咏的继承权,不会落到她手上。她深知这一点,其他企业的八卦与斗争,她只略有耳闻,并不打算深入了解。
顾令生敛眸沉思。他最初的目的,是希望透过与苏家联姻稳固自己的地位,他看得出苏昌啟对他寄予厚望,只有抓住机会,才得以翻身。
但面对不諳世事的苏玉尘,顾令生退却了。
在苏家的保护下,她对商场上的尔虞我诈毫无戒心,她可曾想过联姻对自己、对苏家的好与坏?又或者她是个听话的孩子,放弃了对婚姻的主导权,一切皆由父母安排。
顾令生的心动摇了,他不想对她施以手段或心计。
非正人君子,也非小人,他只是个俗人,想获得利益,却又想对得起良心。
最终,他选择坦诚相待。
「我是顾董的私生子。」顾令生观察着苏玉尘的表情,想找出她真正的情绪。
听了这番话后,苏玉尘只是缓缓歪头,等待顾令生继续发话。
「你不惊讶吗?苏董和夫人让你和一位私生子相亲。」
「为什么要惊讶?你能选择你的身分吗?」苏玉尘拿起叉子戳了戳沙拉碗里的蔬菜,无奈地笑了,「我倒觉得我和你很像。你不能选择你的身分,我也不能选择拥有健康的身体。」
苏玉尘反倒有些庆幸,顾令生的出身让他有了一点缺陷,他的缺陷让苏玉尘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她心中的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根本配不上一个样样好的男人。
大抵是顾令生的坦白让苏玉尘有了勇气,她抬眼与他对视,一抹苦笑掛在脸上,却佯装云淡风轻地说道:「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被人退婚过,对方还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人。」
那是惊艳她青春的男孩,她的初恋,心动不已,却不得善终。
「退婚的理由,是因为我的身体。他说,自己不想和一个药罐子结婚,他喜欢自由,没有间工夫照顾一个三天两头跑医院的人。」
实话很伤人,但强求更让人痛苦。
苏玉尘没有任何辩解,让父母取消了婚约。
后来,她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未来,充满不确定的人生,能容得下一场稳定的婚姻吗?
她找不到答案。
「我不讨厌你的野心,也不讨厌你为了权势争取与苏家联姻。」苏玉尘神色严肃,她想将利弊提前说清楚,避免日后有了误会,乱了她的生活,「我知道爸爸妈妈很喜欢你,认为你是值得託付的对象,想让你负责我的后半辈子,可我对你没有任何期待,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让做出会让苏家蒙羞的事情。」
说完前半段话,苏玉尘欲言又止。她犹豫是否该把真心话说出口,想想又觉得不妥,那些话似乎太过尖锐,像在质疑顾令生的人品。
顾令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玉尘小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向你提出联姻的要求,必然是不会让你受了委屈,我会对这段关係负责,不会辜负你。」
苏玉尘莞尔一笑,没再回话。
她吃过几场喜酒,有钱人的婚礼都像在攀比,一场比一场华丽,新娘新郎发过的誓言听起来多动人。
可誓言又值几两钱?婚礼不是婚姻的保险,当她看着过去在婚礼上相视而笑,眼里满是爱意的两人,因为出轨、家暴等原因闹上新闻,那些誓言全成了笑话。
人们好像总爱说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再以此佐证自己的爱有多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