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印象中，我从读幼儿园时就认识他了，但真正与他熟识，是在升上小学后的事。
  我们住在同一条巷弄里，他住巷口，我住巷尾，从幼儿园到高中都读同一所，我们的缘份彷彿命中註定一般。
  「喂！顾仁凯，你在干嘛？」他是一位长相帅气、多才多艺，个性成熟稳重，我始终深爱着的男孩。
  「顾仁凯，作业借我抄一下！」回想起最初的自己，肯定料想不到这位许多方面都与我迥异的男孩，会是此生最无法忘怀的掛念。
  「顾仁凯，我们晚餐吃这个好不好？」我和他一起去过许多地方，一同经歷过各种体验，对彼此说过千言万语，而我却从未对他说出，那孰轻孰重的三个字。
  「顾人怨，你要是敢再这样，我就真的不理你了！」忆起这件事的当下，我也想起自己一直是连名带姓的叫他，替他取过的绰号更是不计其数。
  「梁幼慈，你忘记拿课本啦！」本以为我们能够去更多地方、一起体验更多事物，一同度过更多人生阶段。
  「你又迟到了……幼慈到了，哈哈……唉唷！你干嘛？」本以为美好的幸福会永远持续，本以为就在不久的将来，我能将那三个字亲口说给他听。
  「幼慈，生日快乐，还有……我喜欢你！」从没想过我们的结局，会是来不及道别的驪歌。
  「幼慈，明天要去台北玩，记得设闹鐘唷！」而那些无从释怀的遗憾与牵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打勾勾，我们要永远腻在一起唷！」是的，我想起来了，无论是琐碎平凡的回忆，曾经歷过的体验，抑或刻在心底的珍贵事物。
  我，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听得到我说话吗？幼慈！』
  『幼慈，你再撑一下，医院就快到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不、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好熟悉的声音，是谁在对我说话？
  你在哭泣吗？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吗？
  是什么滴在我的脸上……
  下雨了吗？
  「唔……」我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灰白的天花板，四周环绕淡青色的围帘，空气中瀰漫淡淡的药水味。
  这里是……医院吗？
  只记得在垦丁大街时，有辆车朝我疾驶而来，快撞上的瞬间有人衝上来将我推开，接着我的后脑勺不知撞到什么，霎时感到强烈的剧痛，然后就失去意识了。
  只是在半梦半醒间，我仍是听见了他的声音，似乎就是他将我推开的，倘若当时他不这么做，我可能就被那台车撞上了吧？
  那他呢？他应该没事吧？那台失控的车速度很快，他不会为了救我，反而成了代罪羔羊吧？
  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好熟悉，虽然多了几分低沉，可是听起来真的好像他……
  「顾仁凯？」暗忖了半晌，我终于想起来了。
  无论是在义大乐园看见的乐团大叔，抑或在垦丁沙滩上的怪异男人，不都是对我而言，曾经最熟悉的那个人吗？
  「佳瑜？」驀然传来呼唤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太好了，你醒了。」苏老师掀开围帘走了进来，担忧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此刻的苏老师在我眼里，不再只是我的英文老师。
  苏语希老师，她其实是我前世的好朋友，从国中到高中毕业，我们整整同窗了六年，语希从以前英文成绩就很好，想不到她长大后真的成为了英文老师。
  「没有……」见到语希的脸庞，现在的她依旧有着我记忆里的轮廓，脑海顿时浮现许多回忆，不禁涌起想哭的心情。
  「佳瑜，你没事吧？」我低头擦拭在眼眶蠢蠢欲动的泪水，她见状后立刻慰问我。
  「没事……」我莫名想起了前世，一时间又见到语希，心情还来不及调适。
  「唔、呜呜……」我以为自己能故作自然，压抑住内心的慌恐不安，但事情没有想像中来的顺利，我依然哭了好一会，语希则是拿面纸给我，并在一旁安抚我的情绪。
  「突然遇到这种事，你应该受到不小惊吓吧，哭出来也好……」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很温柔体贴呢。
  后来，我才听语希说起车祸发生的经过。
  那台肇事车的驾驶因为癲癇发作，所以才开车失控，最终撞上路旁的店家，语希说她当时人在附近，有听见车祸的撞击声，赶到现场后，她才从芯沂口中得知情况。
  据在场的目击者转述，当下有个男人反应非常迅速，赶紧衝上前将我推开，否则我肯定被车撞上了，听语希说肇事驾驶和救了我的男人都没事，同样都被送到了这家医院。
  「芯沂呢？她没事吧？」
  「放心，芯沂她没事，只是受到了一点惊吓。」得知芯沂没事，在医院做的检查结果也没问题，只需在急诊室留院观察一个晚上，我也稍微松了口气，可心里仍是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安。
  为什么我会想起前世记忆？这不是小说或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吗？而且奇妙的是，想起前世的同时，我也保有原来的记忆。
  怎么办？我该告诉语希吗？想起前世记忆的事……
  「苏语希？」此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做完笔录了？」
  「做完了，这孩子没事吧？」一位男人掀开围帘走了进来。
  「你放心，她没事。」
  「那就好。」这个声音……是他，真的是他！
  「那你呢？你的脚没事吧？」这一切感觉好不实际，此刻的我彷彿置身于梦境。
  「没事，小擦伤而已。」即使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痕跡，我却依然一眼认出，令我几近付出了全部的那个人。
  「真是谢谢你，幸好你在现场救了她。」听他们的对话，难道那个推开我的人就是他？
  「不用谢，人没事就好。」没错，出现在我眼前和语希交谈的，正是前世的我唯一交过的男朋友，也是在此之前、我时常梦见的那个男人……
  他的名字叫，顾仁凯。
  「只顾着跟你聊天，都忘记慰问她了……」男人话锋一转，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小妹妹，你没事吧？好多了吗？」
  「我没事，谢谢……」突然与顾仁凯对到眼，我害羞地低下头。
  奇怪，这是什么感觉？以前和他相处时，我没这么害羞过啊……
  兴许是因为我太久没见到顾仁凯了？他身上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气质。
  「你这样会吓到她的。」
  「这话也太伤人了，我明明这么和善。」
  「还敢说呢，你白天时开沙滩车乱鬼叫的模样，可都被她看到了。」
  「这可真不巧……」
  「佳瑜，跟你介绍一下……」说到一半，语希转头看向我：「这位是我的国中同学，在海滩时你问过我的那一位，就是他在车祸时救了你的。」
  「嗯……」在心里默想好的台词，却在开口的剎那烟消云散，我紧张得脑袋一片空白，语塞地说：「谢、谢谢你救了我……」虽然我害羞到不知所措，双眼却无法从顾仁凯身上移开。
  「嗯，你没事就好。」错过这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了，我将此刻当作最后一次，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努力克制汹涌的思念。
  「想不到你是家伟的学生，这世界可真小。」听闻这句话时，我对顾仁凯微笑示意。
  我的班导、梁家伟老师，其实是我前世的亲弟弟，这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何总会有想捉弄梁老师的念头了。
  前世的我时常跟家伟斗嘴，但多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虽然是姐弟，家伟却比我稳重多了，功课也比我好，他曾说自己以后想当老师，如今竟然成了我的班导。
  真好奇这些年来，家伟都经歷了什么？爸爸妈妈过得还好吗？
  「我也没想到，救了佳瑜的人会是你。」
  「时间很晚了，你们先休息吧，我要回饭店了。」本以为顾仁凯还会跟语希小聊一会，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你要怎么回去？」
  「朋友开车来载我，他已经到医院了。」怎么办？我该开口留住他吗？可是这样很奇怪吧？
  「嗯，回去路上小心，好好照顾伤口。」
  「会的，那我先走了。」
  「等、等一下！」结果我，还是没能忍住……
  「咦？」顾仁凯和语希同时瞧向我。
  「你的脚还好吗？车祸时撞到的？」我瞥了眼他那缠着绷带的右脚。
  「嗯，没什么大碍，小擦伤而已。」顾仁凯莞尔回答。
  「不多待一下再走吗？」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藉口能将他留下，我只好如此粗浅的说。
  「没办法，我朋友在等我，而且我在这里待好一段时间了。」他说的朋友，是男的吗？
  应该是男的，没错吧？不会是异性朋友吧……
  「是啊佳瑜……」语希附和说道：「他是为了确认你没事，所以才在医院待到你醒了为止。」顾仁凯还是这么贴心啊，对谁都是这么善良。
  「抱歉……」为了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我按捺尷尬地说：「我只是想好好道谢而已，毕竟大哥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嘛。」
  「这个学生有前途啊，居然叫我大哥哥……」顾仁凯摸摸下巴，语气多了些欣喜：「看来我鬍子是刮对了！」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难得看到你刮鬍子。」
  「那是刚好没有表演了，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加入的那个乐团……」
  后来我在语希的陪同下，一起走到医院外目送顾仁凯离开，并见到他所说的朋友。
  幸好是个男的，我还记得那位朋友，正是在垦丁海滩、顾仁凯开沙滩车时，坐在一旁制止他乱叫的那位。
  我凝视着顾仁凯离去的背影，满脑子只想着与他有关的一切，却没发现语希也在同时，用谜样的眼神看着我。
  待那掛念的身影完全淹没在寒冷的夜色里，语希才冷不防地开口。
  「佳瑜，你老实告诉我……」我抬头看着语希，「你该不会对我的同学，一见钟情了？」她那略显沉重的脸庞彷彿纠正着我，自己并不是回忆里的语希，而是足足大了我十九岁的苏老师。
  「没有啦，老师你误会了……」她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我赶紧解释：「因为他救了我嘛，只是抱着感谢的心情而已，并没有喜欢……」难道还是太明显了吗？我心中那满溢的思念。
  「对不起，是我太敏感了……」不过半晌，语希扬起歉疚的嘴角：「因为现在的社会很乱，我们学校最近也发生了丑闻，所以我才胡思乱想……真是抱歉，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
  「没关係啦，我没放在心上。」我差点就忘记，语希从以前就心思细腻、第六感莫名准确。
  「是啊，我在乱想什么？他都快结婚了……」
  「咦？」语希她刚刚……说了什么？
  「他快结婚了？」我瞪大双眼，惊讶到忘了掩饰真实的心情：「那个大叔……他有女朋友吗？」
  「是啊，他有女朋友，而且还很恩爱呢！」你到底在说什么……
  「呵呵，想不到佳瑜也爱听八卦呀！」这明显是骗人的，对吧？语希从以前就最爱捉弄我了，我才不会上当呢！
  这是开玩笑的，没错吧？
  顾仁凯居然……要结婚了？
  「佳瑜？你没事吧？」什么嘛，一直在梦里调戏我、骚扰我，让我在这辈子也不得安寧……
  「你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吗？」终于想起了你的名字，终于想起了我们的一切回忆，可是你竟然……要结婚了？
  顾仁凯，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坏事，上天才恢復了我的前世记忆？
  发生那场意外不是我愿意的，回想起前世也不是我愿意的，不想看到你跟别的女人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更不是我愿意的……
  因为我还……深爱着你啊！
  为什么要让我想起你，却又不等我？
  这样的我，到底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