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6-3 最柔软的。
我心里记掛着邓子誉和戴阿姨,接下来的工作都心不在焉到阿青心烦,把我赶回家,又被我妈发现我的异样。
「你干么?魂不守舍的,是工作不顺利,还是中邪?」
「什么?我是在想邓子誉和戴阿姨,才不是中邪。」
对于我成立事务所和打算执行的计画,我妈的态度是支持大于反对。支持的原因很简单,正是乡里的青年人口外流严重,整体年龄层老化。我妈希望透过这计画,让更多外地的年轻人来体会乡村生活,感受这沉静的美好。反对的部分,是她担心会影响乡里的和谐与寧静。毕竟这里长久以来,都是住着朴实乡亲,突然有一群外地人踏入,难免会不适应。
「你戴阿姨还在医院吗?」
「化疗结束,邓子誉去载她了。」我妈跟戴阿姨同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互相关心、扶持多年。「妈,在你眼中,戴阿姨是什么样的人啊?」
「一个疯子。」
「噗。」什么跟什么,没想到我妈会做出这样的评价。
「我没骗你,她真的很疯狂。」
「怎么疯狂?」
「以前呢,她不是说要去菜市场摆摊卖炸鸡吗?她跟总干事缴了租金后,有人要跟她抢她那个地点很不错的摊位,她打死也不让,还跟人家打了一架,之后怕子誉知道,就偷偷打给我,拜託我去警察局接她回家。」
「什么?打架?」惊呼完,我也觉得这件事发生在戴阿姨的身上是非常有可能。
「对啊,打架。她在人前都好好的,等我一接到她,她的眼泪就哗啦拉地掉,说大家都光打她一个,差点把她打死了。我就说,你怎么就这么勇敢,还敢跟他们打架。她说她不打,之后就只有吃亏的份,再也无法开她的店,做她想做的事。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伤得很严重,其他人比她更悽惨。几个男人联手还打不赢她,全都鼻青脸肿,丢脸丢到头都抬不起来。」
「戴阿姨真的是……」我听了这故事,无言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说万事起头难嘛,除了被人刁难摊位,她还有一次炸了好多鸡,可都没有人买,她难过到在摊位后面,遮着脸偷偷哭。那天我刚好去买菜,见她摊位没有人,以为她又去打架了。我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打电话给她,却在后面听到她的声音。我走进去找,又看到她泪眼汪汪,哭诉她东西卖不完,没钱叫明天的货该怎么办。」
「戴阿姨会因为这样哭啊?」
「不然呢?她又不是无敌超人,怎么不会哭?」
「那结果呢?」
「还有什么结果,就我打电话叫你爸到市场,把所有的炸鸡都买去送给我们合作的老客户吃,那些客户吃了,觉得很好吃,之后就自己去市场买。你戴阿姨的生意,也就是这样渐渐做起来。唉呦,那时候你们都还太小,什么都不知道。」
「妈,你真的是太厉害了。」
「我有什么好厉害的?都只是过日子而已。有时候日子太难了,过不下去,看了你哥和你两个小朋友,就会努力打起精神。真是一眨眼,你们都三十几了。」
「那你有曾经对我们感到失望吗?」
「什么意思?我为何要对你们感到失望?」
「就是……我离婚和大哥大嫂没有生小孩这件事,你会很失望吗?」
「有什么好失望的?你离婚是对的,再怎么样,也不该任由人糟蹋。比起失望,我更多的是心疼你,也埋怨自己不会看人,答应你跟那傢伙结婚。至于你哥和你大嫂没有生孩子,我是觉得没差。」
「你这样子,有可能就不能当奶奶了。」
「不能当就不能当,他们生不生孩子,由他们决定就好。我还担心他们生了,我还得带呢。更何况,你大嫂这些年跟着你哥吃了很多苦,我再逼她,不应该吧?」
「我以为传统家长都会催生。」
「那就是我本人,一点都不传统。」
也是,我妈这个人,跟「传统」一点关係也没有,是走在时代最尖端的女性。
「但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
我眨了眨眼睛,犹豫该不该讲。
「怎么了?你大嫂身体不舒服?快说啊,不要让我猜。」
「昨天晚上,大嫂跟我说她好像快要更年期了。」
「她连四十都不到,哪里是更年期?」
「我也这么想啊,但她说他的月经已经有四个月没来,之前都很准──」
「等等等等,你说她有四个月没来月经?」
「对啊!」我傻呼呼地回答,随后从我妈震惊的表情,意识到了什么,「不会吧?」
「我看有这个可能。」
接着,我与我妈都倒抽了一口气。我急得手足无措,讲着:「妈妈妈妈,我、我──不对,你先不要慌张,我现在去便利商店或药局买验孕棒回来。」
「对!对!你快去快回!」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家门,途经工厂时,大哥还问我:「阿欣!你要去哪啊?都要吃晚餐了!」
「我要去买个东西!很急!哥!你快去找我大嫂,让她坐下来,不要太劳累!」
在乡间小路上急速奔跑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第一次无比痛恨便利商店怎么会这么远。跑到一半,邓子誉骑着机车朝我迎面而来,然后在我面前停下,「你在干么?运动?」
「我要去买、买验孕棒!」我这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你怀孕了!?」
「我怀个鸟蛋!无性繁殖吗?不是我怀孕,是我大嫂有可能怀孕,我得去买验孕棒给她测。」
「我的老天爷,晓芬姊终于……那我载你去吧,你的腿太短了,跑太慢。」他一边说,一边拿安全帽给我。
「腿短你妹!」我接过他手中的安全帽,还不忘大力拍他头上的安全帽,「有没有礼貌?」
「快上车!」
我迅速跨坐在他的身后,乘着夏日的晚风,前往火车站附近的药局。这一刻,我彷彿回到青春愜意的十八岁,什么烦恼也没有。
可惜我没能继续沉浸在这悠间的氛围中,一抵达药局,便匆匆买了各式各样的验孕棒,再如火如荼地赶回家,「我回来了!」一抵达家门口,我就对眾人大喊。
彼时,我大嫂正襟危坐地坐在沙发上,我哥则在一旁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大嫂,这你拿去厕所验。不要有压力,我们平常心就好。」
「我、我我、我没有压力。」
这话听起来,就是很有压力的意思。
我哥不用验孕,却热衷参与:「不是有人说,要早上第一泡尿来验比较准?」
「不用啦,如果有,我大嫂都怀了那么久,HCG应该很浓了,早晚都一样。」
于是我们所有人,都看着大嫂四肢僵硬,同手同脚地走进厕所。
接下来的五分鐘,体感时间差不多有五亿年。我们紧张到连话都说不出,静謐到一种诡异的程度。
「啊啊啊啊──!」
一阵尖叫声划破沉默的氛围,我们所有人都衝到厕所门口,问:「怎样了?怎么样啊!?」
只见我大嫂打开门,手里拿着两支测试过的验孕棒。她没看其他人,就光看我哥,话还来不及说,眼泪就喷了。
「呜……是两条线……阿宏,我怀孕了!」
向来比我还要娇弱的哥哥,也不负重望的,跟大嫂一起痛哭流涕。
他紧紧抱住我大嫂,发自内心地感谢:「老婆,老婆辛苦你了,你真的太辛苦,这一路走来真的好难熬,我……我太感动了,谢谢你老婆。」
这大概是我从他嘴巴里听过,最浪漫的一段话。从绝望中反覆挣扎,我比谁都还要清楚,他们有多么爱彼此,又有多么顾虑对方的心。
「恭喜你们!太恭喜了!」邓子誉对着大哥大嫂疯狂鼓掌。
而他眼底的期盼与希冀,深深的,触动到我内心最柔软的一块……让我,想要给予他一个,我本该给不起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