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离开浴室之后,韦嘉恩在书桌前找到正在敲打键盘的岑凯言。
韦嘉恩手拎着换下来的脏衣服,踌躇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否该出声叫唤她;她似乎专注得没注意到韦嘉恩已经出来。
这时的岑凯言戴着眼镜──看起来似乎跟第一次见面时戴的是同一副──,那些思考时的小动作就跟上次在图书馆里看见的一模一样︰间中用指节抵住嘴唇沉思,偶尔摇头,然后按下键盘上的倒退键;有时又会像打节拍一样上下摆动食指指尖,敲在键帽上却没按下去。她的双唇有时会无声地唸唸有词,头以很小的幅度从左边扫到右边;韦嘉恩猜想她是在读出画面上的文字。
从侧面看过去没办法看清她的表情,不过上次看到的那副专注神情仍然清晰留在韦嘉恩脑海里。纵然那已经是差不多8个月前的事,那时的记忆却丝毫没有褪色,鲜明得就像最近才发生一样,就连她稍稍蹙眉时眉间的距离,又或是抿住嘴唇,只留下一道粉色细缝的模样,甚至是那双乌黑的眼珠透出的闪烁光芒,她都一一清楚记得。
韦嘉恩的记忆力向来不错,例如她到现在仍能按学号顺序说出小学一年级班上同学的名字,又譬喻她还记得小学五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中那道害她以一分之差失落年级第一名的数学题。但就算如此,那些与岑凯言有关的细节记忆依然深刻得连她自己也震惊不已。
为什么呢?明明仅看过几眼──也可能比「几眼」多一点;儘管想着要专心念书,当时的她或许还是忍不住分心过几次──,也没有什么足以令这几幕深深刻写在记忆里的理由。
韦嘉恩想了好一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叮咚」一声的手机提示音中断了她的思绪;几乎是同一时间,原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笔电萤幕的岑凯言伸了个懒腰,揉揉痠痛的眼睛,转头望向走廊。
望见佇在那边的韦嘉恩,她愣了一下,怔怔地说︰「你洗好了喔。」
刚洗完澡的韦嘉恩身上带着水气,湿润的头发泛着光泽,令她看起来楚楚动人。
韦嘉恩不是会刻意打扮的人,朴素的她不会化妆──至少岑凯言没看过她化葛子盈那种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精緻妆容,而假使她会化那种日系的纯朴淡妆,岑凯言也看不出来──;她的衣着简单,素色大学T、立领上衣、短衫T恤,每一件都是没有特别设计,走在路上也不起眼的衣服,然而不论穿着打扮再怎么普通平凡,她身上依然散发出一种端庄优雅的感觉;举手投足、言语谈吐,在在透出更胜同龄人的成熟稳重。
岑凯言不会用完美来形容韦嘉恩,这种形容不管放在谁身上都太过头、太神化、太苛刻;但她身上就是有一种魅力,让人產生她是离平凡中的完美最近的人的错觉。
此刻,微湿的白毛巾随意搭在她肩上,发丝略略凌乱,略大了些的上衣领口有点松垮,使她比平日少了几分端雅,但这种日常感反而模糊了她们间的距离。
距离。
从初次见面时起,韦嘉恩似乎就总是刻意要在她们之间立起一道墙,但偶尔又会表现出想跨越那道墙的态度──譬如说那次忽然邀请她一起吃饭;只是不知怎的当自己答应后,她又恢復到那有点疏离的样子。
岑凯言很少主动去接近人,也很少有人会主动接近她──葛子盈是唯一一个毫不在意地接近连家人都说「很奇怪」的她,并且愿意接纳她的人──,就算有些人当初不知就里地靠近她,可是一旦窥见她那些被说成「奇怪」的部分,便会逐渐远离。
但韦嘉恩不一样。并不是有什么确切的根据;儘管韦嘉恩已经亲身领教过她那连家人都接受不了的坏习惯,并且在那之后表现出不以为意的态度。那单纯是一种感觉──一种韦嘉恩之所以表现疏远,并不是因为觉得岑凯言「很奇怪」,而是出自她自身的原因的感觉。
假如这是韦嘉恩的意愿,她愿意尊重;但如果韦嘉恩释出想要越过她们之间那道墙的想法,她也──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想要靠近这个学妹一些。
例如从认识那副虽不完美,却已经足够好的表象下的她开始;又或是由让她改掉那每次都一语不发,在一边默默等待的习惯开始──虽说关于这一点,自己也有责任。
岑凯言眨眼两下,将那有些令人目眩的身影甩开,然后按亮手机查看时间。距韦嘉恩进去洗澡的时间已经过了超过30分鐘。
表情皱了皱,她问︰「你站在那边多久了?」
「也没多久。」韦嘉恩回答;一方面是因为她不希望岑凯言因为一直没注意到她站在那边而内疚,另一方面也因为她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过在这站了几秒,顶多也才半分鐘。
「唔、」岑凯言蹙起眉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她总觉得韦嘉恩口中的「没多久」并不是真的没多久。话虽如此,她也没证据证明韦嘉恩说的不是实话──毕竟有些人洗澡确实会耗上半小时甚至是一小时或更久。最后,她说:「你洗完可以叫我,不用站在那边等我注意到,也不用怕打扰我。」
「好。」韦嘉恩笑着答应,但岑凯言觉得要是有下次的话,这人肯定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静默一会后,韦嘉恩走前几步,拎高手上的脏衣服,问:「不好意思,请问有地方可以让我把衣服掛起来吗?」
「哦,等我一下。」岑凯言起身打开衣柜,拿了两个衣架递给韦嘉恩。「你先掛在那边的椅背,我洗完澡再帮你掛进去浴室。里面有晾衣架。」
韦嘉恩道谢一声,接过衣架。掛好衣服后,岑凯言把吹风机拿给她,「你吹完头发可以先睡。」
说完之后,岑凯言便进了浴室。约莫半分鐘后,浴室里传出水声。韦嘉恩这时才想起岑凯言进去前没告诉她可以用哪里的插座。
她想过等岑凯言洗完出来再问她,可是这样她便要等自己用完才能吹头发──就算岑凯言的是短发,由她先用吹风机的话另一人的等候时间会比较短,但韦嘉恩可以确定那位学姐会坚持排在后面,即使这代表她可能需要等上二十分鐘。
于是她拿着吹风机,来到走廊,敲了敲厕所的门,对着里面的岑凯言问︰「学姐,不好意思,请问插座在哪?」
「你有看到书桌底下的延长线吗?那边应该有两个空的插座。」岑凯言回应,声音穿透潺潺水声,传到外面。
韦嘉恩应了一声,走到书桌前。
间置好一段时间的笔电已经进入待机模式,站在桌前,漆黑的萤幕映出韦嘉恩的身影。
拉开桌前的椅子后,她弯下身将吹风机的电源线接到插座上,打开插座开关,然后重新站起身;一抬头便见原先黑如镜面的萤幕这时正亮着电子光。一般来说,即便只是意外,韦嘉恩也不愿未经当事人同意便去看可能关乎他人隐私的东西,不过,就在双眼瞄到画面的瞬间,她愣在原地,甚至忘记要移开视线。
小小的13吋萤幕正显示一个网站,背景是顏色深沉得近乎黑色的深蓝色,页面正中央的部分被一个米白色大方格佔据,方格内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她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离远瞥见的那个满是文字的页面;页首的横幅位置是一张小河的图片,河道迂回曲折,水流不急,水面却不平稳,而在图片靠近边缘的位置,仔细看可发现一个两端呈尖角,中间部分则是弧形线条的黑影正随着起伏的浪涛浮沉。
那是一艘小船。
同样的页面用色、同样的横幅,因为这些年来已经不知看过几次,她可以更准确地说出,那是一艘纸船。
她望向横幅左侧,还未看见已知会在那里看到什么。在左上角的位置,有几个以波浪形字体写成,并加上黑色粗边的白色字:载沉载浮。
浴室里的水声已经停止,用不了多久洗好澡的岑凯言便会出来。意识到这点,韦嘉恩慌张地转身背向书桌,打开吹风机,假装没看见亮起的笔电萤幕。风声呼呼,温暖的风吹在头皮上,韦嘉恩心不在焉地用手拨头发,脑里想的全是刚才意外看见的萤幕画面。
几乎不为人知的「纸船」,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另一个同样喜欢「纸船」的人吗?这样的巧合,机率是多少?
她心中欣喜,但同时又升起一层阴霾。
「纸船」的作品有别于时下流行的大眾文学,她写的既不是阳光的青春小说,亦非浪漫甜蜜的恋爱故事,更不是满怀梦想的童话故事。虽说不能将自己当成指标,但同样喜欢「纸船」的岑凯言,会否也跟自己一样,是因为有着某些伤痕,因此才会对「纸船」的文章產生共鸣?
一思及此,韦嘉恩便觉有鼓胸口被堵住的不舒畅感,甚至盖过发现另一个支持「纸船」的人的喜悦。
她忽然想起那天在锅贴店里,岑凯言说过的那番话。
如果问学姐的话,是不是就能更了解凯言学姐?
她望着床上的葛子盈思忖,心中某个小小的部分却似乎对这个主意不以为然。
背后传来厕所门打开的声响。她收回视线,朝擦着头发走出来的岑凯言看去。「抱歉,学姐,我马上就好。」吹风机的声音有点吵,于是她稍微提高音量,对岑凯言说。
岑凯言的视线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眸里一瞬间闪过一抹紧张;韦嘉恩猜想她是注意到亮起的萤幕,却又不懂为什么她的眼神似乎带点慌张。韦嘉恩注意到岑凯言朝她瞧了一眼,像是试图透过这一眼看出她有否注意到身后的秘密。
她若无其事地向岑凯言笑笑。
「哦,你慢慢来没关係。」半晌以后,或许是将她的反应解读成她没察觉到那些她想要隐藏的秘密,岑凯言放松下来,淡然回答,说话的同时伸手到她身后,「不好意思,我拿个手机。」
吹风机的风声在耳边呼啸,按理来说应当会盖过任何微细的声响,但在这样的吵杂下,韦嘉恩却听见了闔上笔电的声响。那声音彷彿无情的拒绝──就算她先前有过丁点告诉岑凯言自己也喜欢「纸船」的念头,在这剎那也通通摁灭。
拿了手机的岑凯言坐到餐桌边的椅子上,韦嘉恩边吹头发边望着她,眼里的光芒黯淡下来。
吹乾头发后,韦嘉恩把吹风机给岑凯言用,自己则到厕所刷牙;岑凯言去洗澡的时候,已经顺便帮她放了一支新的牙刷在洗手台旁边。到她再次离开厕所时,岑凯言已经收好吹风机,正在把方才匆匆闔上的笔电按正确程序关机,并关掉插座的电源。
时间已经将近2点。岑凯言用手机确认时间后问:「要睡了吗?」
「嗯。」韦嘉恩点头。
「那你先上去我再关灯。床尾那边有盏小灯,你有需要也可以打开。」
套房的窗子正对大街,不过深夜时分,外头的灯经已熄灭。关上房子的灯后,屋里漆黑一片,只剩下风扇电源灯的一点红光。
双眼尚未适应黑暗,只能藉着下方的步声及窸窣声,听出岑凯言已经到了床上。上床后坐在床上,望着岑凯言走过去走廊关灯的背影的韦嘉恩也跟着躺了下去。
身体一陷进柔软的床铺,原先不觉的睏倦便席捲而来。韦嘉恩不是会认床的人,可这时却在睏意侵袭下仍睡不着,心里有股不踏实的感觉。她辗转反侧,翻身几次,最后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
在昏暗的环境用电子產品对眼睛健康不好,平日韦嘉恩除了半夜醒来想看时间之外绝对不会这样做,但她今天就是想看看那个部落格。
只看一眼就好。她对自己说,边按下手机侧边的电源键。
萤幕亮起,几条通知横在锁屏画面上,其中两条是LINE的通知,剩下一条是部落格APP的更新通知。LINE是来自黄日彤的,第一条是问她是不是已经顺利把葛子盈送回家,另一条则是叫她回到宿舍后报个平安。韦嘉恩回覆了讯息,顺便也给室友们和林衍惠传了一条告知自己今晚会在葛子盈家过夜的讯息。退出程式后,她点进部落格的APP。
最新一篇文章发佈于半小时前。往回推算,差不多就是她洗完澡出来,听见手机的通知声的时间。她想起几乎在讯息提示音响起的同一时间从萤幕上移开目光、注意到她的岑凯言。
每次坐在电脑前时都全神贯注、专注得不可思议的岑凯言,当时为什么会忽然转过头?葛子盈说过岑凯言在忙的时候会注意不到周遭,那当她终于分神的时候,是不是就代表她已经忙完手上的事情?
停留在「纸船」的部落格页面的画面、几乎每次见面时都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手指头、校庆的学生会会刊上那篇「纸船」的投稿。韦嘉恩觉得自己似乎逮住了什么很重要的讯息。
她几乎忍不住要向下铺的人确认,正要开口,脑里却闪过当岑凯言看见亮起的笔电萤幕时,眼眸里的神情。
不论是什么原因,岑凯言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纸船」的事情。韦嘉恩也不是不能理解这想法。
算了。她深吸口气,摁灭手机的光,将未开口的问题吞了下去,抽回企图掀开那块神秘面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