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秋去冬来,韶光荏苒。转眼间,连年份也变更了;而气温依然维持在二十六、七度,让人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彷彿一切都还停留在夏天将至的那时。
在全球暖化的影响下,近年时有出现异常的天气状况,例如5月初已受颱风吹袭,又譬如过年时天气仍热得满街都是穿短袖短裤的人们。
去年的冬天气候偏暖,除1月下旬有一波寒流来袭外,其馀日子简直和暖得跟秋天似的,儘管太阳下山后稍有凉意,日间却是光穿一件长袖连帽衫走在街上便会渗出些微薄汗的气温。
年份更迭当天,日间气温最高三十度,中午走在路上,岑凯言心想今年的冬天大抵也是与去年相差无几。不过,三週过后,寒流突至,临近新年,气温骤降,相较于毫无冬意的过往几年,今年的天气总算是增添了些许过年的气氛。
自从高三毕业那年随葛子盈一起搬来台北后,岑凯言就不曾回过老家,即便不少人认为这是个重要节日,但新年于她而言其实意义不大,顶多就是韦嘉恩能够放假、两人可以去一趟小旅行的日子。然而,这个唯一的意义今年也已经没有了。勉强要说的话,就只是变成了她自己能够放假的日子;也正好够时间让平日要上班,没办法跑太远的她可以久违地出远门取材。
一下楼,一阵冷风便鑽进领口。天空是雾灰色的,太阳隐藏在云层底下,使天气更是寒冷。岑凯言将夹克的拉鍊拉到最上面,思绪一瞬间回到大二那年的冬天。
指尖下柔顺的发丝、短暂相握的手、踌躇的眼神……
她闔上眼,轻轻甩头,将那些回忆连同伴随而来的情绪一併赶出脑海。做了个深呼吸之后,腋下夹着安全帽,快步走向停车的地方。
或许是离前一次的寒冬太远,连机车也有些不适应。试了三次,引擎才终于发出隆隆低鸣。岑凯言掏出手机,用略微僵硬的手指发了一条讯息,然后收起中柱,驱车上路。
20分鐘后,岑凯言来到一座新式公寓前。
正想打电话给对方,便见裹在羽绒外套里的女人拿着行李袋,走出那座与自己住的地方格调不知差了几个等级的大楼。
「呼──今天好冷喔!」一见到岑凯言,那人便以这句话代替打招呼。
岑凯言向她点了下头,然后主动伸手拿过对方的行李袋,放到脚踏板上,「等等骑车会更冷,没关係吗?」
「既然说过会跟你一起去,我才不会被寒冷打倒呢!」
「话是这么说,」岑凯言边说边掀开座垫,「但其实也没有一定要跟我一起去吧?」
「哼哼,我可是你的责编喔。」那人接过递过来的安全帽,「啊,谢谢。」
「责编应该不是都会跟着去取材的吧?」岑凯言反问,然后不忘更正对方:「而且严格说起来,现在还不是。」
跟她认识是在三个月前。一开始在部落格的私信箱看到她的讯息时,岑凯言以为是恶作剧;之前投稿那么多次都得不到想要的回覆,怎么可能为了宣洩而随手写写的东西,反而吸引到出版社的人的注意?
于是她没理会那条留下了联络方法的讯息。到了几天后,发佈新文章的隔天,私讯箱又再收到一条讯息,内容与前一次的差不多,都是一个自称出版社编辑的人,说读过她最近几个月发佈的文章后想跟她见面谈一下。只是这次,对方在文末提到如果这次依然没接到她的联络,往后便不会再打扰。
并不是真的相信这种天降下来的好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这之前也确实经已放弃投稿出版的梦想,不过只是见个面也无妨。抱着这样的想法,岑凯言查到出版社的电邮──对方在私讯里有留下一个像是私人信箱的电邮地址,也有留电话号码和LINE的帐号,不过近年诈骗猖獗,保险起见,岑凯言还是直接联络出版社;虽说她也没多少钱能给人骗──,寄了一封信过去。
两个礼拜后才收到回覆;当时岑凯言已经认定之前收到的私信只是诈骗或恶作剧一类的东西。寄来回覆的是之前在私讯里看过的信箱,对方又留了一次电话,叫岑凯言时间方便的时候联络她。
接电话的是一道成熟友善的女性嗓音,而与她见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年纪跟她差不多,身高约矮她半个头,谈吐大方而不失风趣,散发出让人感觉放松的氛围的女人。
递来的名牌上写着对方在第一条私信里已经提过的名字,职衔是总编辑。
自我介绍后,那人拿出平板,操作几下然后摆到岑凯言面前。画面左边是她最后一次投稿的作品,而右边是两天前才发佈的新文章。
与前面像棉花似的温和语调相反,谈到文章时,那人的语气肯定,一针见血,甚至有些不留情面。她说岑凯言之前写的小说过分着重于商业性的价值,感觉得出来有刻意在模仿时下流行的作品,然而却模仿得不上不下;这种程度的作品,虽然以网络小说而言有足够的魅力吸引读者,但假如要商业化,则欠缺个人特色,自然也就没有出版社愿意花钱出版。
这样的话,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见面?纵然说着对这次会面没抱多大期望,在内心某处,岑凯言其实依然希望这会成为通向梦想的路。
「因为你改变了啊。」那人这样说,脸上又恢復先前和善的笑容。「虽然故事整体来说比之前粗劣技巧也还有点生疏,但能感觉到故事里有比较深刻的感情,就像是在对某个人说话似的。比起为了吸引读者而故意营造出人意表、高潮迭起的剧情,看得出来你比较擅长这种写法,而这种不常见的作品类型,比一般的大眾向作品更有出版价值。」
虽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罢了。她最后又笑笑这样补充。
「我以为出版社比较倾向出版大眾向的书?」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毕竟我们也是生意人啊。」那人点头认同,然后调皮地眨了眨眼,「只是有些时候,假如有一些任性的编辑愿意掛保证,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之前可是投稿过很多次,最后全数落选喔?你要给这样的人掛保证吗?」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是因为你之前写的都不是自己擅长的范畴。」她语气篤定地说,「强迫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再怎么写都不会好看,真正优秀的作品,不是刻意为之,而是由心而发。」
面前人的提议很吸引,不过一想到韦嘉恩,便让岑凯言有些裹足不前。当初就是因为想要改变自己,让自己成为有资格站在她身边、能够给她幸福的人,才会选择离开她,假如这时又拋下一切去追逐仅冒出一丝曙光的梦,到头来又失败的话,不就什么也没有改变吗?
比起实现梦想,现在应该有更该做的事才是。
这么想着,她垂下眼,说︰「抱歉,但我还要上班,没办法同时兼顾写小说的事情。现在只是当成空馀时的兴趣罢了。」
「要是没半点想让作品出版的意思,你今天也不会来跟我见面。」像看穿她真实的想法,那人语气肯定地说。她望着在听见她的话后撇开视线的岑凯言,露出沉思的表情,「我也知道要将写作当成事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既然你刚说之前一直有在投稿,那么看来不只是因为这样呢。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吗?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听你说喔。」
就当是朋友之间的间聊。她补充般说。
分明是认识不到半小时的人,可或许是因为对方身上散发着令人放松的氛围,让岑凯言自然而然地开口:「我以前……为了实现梦想,一直委屈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能再这么自私了。」
「你觉得想实现梦想是一件自私的事吗?」
「假如只一味追在梦想后面,忽略了其他的东西,甚至将属于自己的责任转嫁到他人身上,这就是自私。」
「没错。」她点头认同,「可是,谁也没说要实现梦想就必须要看不见别的东西吧?」她停顿一下才接着说:「我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是像你在『选择』那篇里面说的那样,必须放弃A才能得到B,又或者要得到A就必须放弃B。很多时候,强迫人做出选择的,就只是人本身。」
「如果抱着这种半调子的心态……」
「真的是这样吗?」那人打断她,挑眉反问,「把自己迫到没有退路,想着必须要成功才行,即使写出来的并不是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也没关係。之所以一直落选,难道不正是因为你一直以来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写的吗?」
「因为都已经要她牺牲那么多了,假如没办法成功,那她的牺牲……」
「所以到底为什么一定要以某人的牺牲为前提?」岑凯言露出被问倒的错愕表情。「不是你牺牲梦想,就是她牺牲自己来让你可以达成梦想。为什么要将这当成一道二择一的选择题?能够成为全职作家的人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人,一开始都不过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来投稿而已。不然你以为编辑为什么会这么忙?」
她顿了一下,「你也好,那个人也好,我不知道你们是哪来的误解,不过你们都错了。作家其实是一种很可悲的生物,如果只想着要放弃一切,全心全意地写,这样根本活不下去。真正的作家可是过得很累的。必须要一边工作,一边写作,有些人甚至有各种各样生活上的事情要顾。可是,在这些人里面,没有人会觉得必须得成功才可以。」
那张脸上,露出了柔和的浅笑:「如果你还是没办法改变这种心态的话,不然这样好了,不要把我当成编辑,也不要将作品当成要拿去投稿出版的作品,不要去考虑什么商业价值、什么读者会喜欢怎样的作品之类的没趣的事情。你只要像平时一样,继续写你自己想写的东西,然后把我想成是……对了,就想成是正好在当编辑的朋友怎么样?你只是把平常就在写的小说拿给正好在当编辑的朋友看,又刚好这个朋友会给你一些技巧方面的意见,最终也可能会帮你把小说出版。这样对你应该没什么坏处吧?」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她问。
韦嘉恩也是,这个人也是,为什么都愿意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明明自己就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整天只知道做梦的小小的网络作家而已。
「因为听到我说愿意掛保证帮你出版的时候,你的眼神亮了起来;而当拒绝我、说到只是把写作当成间馀兴趣时,你的表情显得很失落。」那人笑着回答,温柔的语气使眼前的身影一瞬间与韦嘉恩的重叠起来。
一直以来,嘉恩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情去支持自己的?只是单纯因为喜欢写作时的自己吗?
还是说,她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因捨弃梦想而变得消沉,因此才会一直支持自己?
「再说,你不知道吗?所谓编辑,就是看到有潜力的作者,就会想要紧紧把握住的人喔。」
「……你真的认为我做得到吗?」
「作为编辑,我可是很有看人的眼光的。」那人勾起嘴角,眨了眨眼。「再说,假如那个人真的如你所说,一直在支持你实现梦想的话,比起在部落格里对她说那些话,你不觉得透过这种方式来传达给她会更好吗?」
岑凯言望着那隻朝自己伸出的手,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如果这次能够成功,是不是就能够重新成为那个韦嘉恩说过最喜欢的自己,然后抬头挺胸地回到她身边?假如自己有办法同时兼顾工作和梦想,是不是就能向她证明不需一直顾虑自己,能让她放心让自己为她分担生活上的种种?
最后,岑凯言握住了那隻手。
「很好,那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囉!凯言!」那人露出大大的笑容,回握的力度十分坚定。
那个人说,她叫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