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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颖花等的公车先来了,我跟她挥挥手拜拜,不久我等的公车也来了。路途中我短讯给我的男朋友:「我下班了。」
怕他担心我加班太晚回家,夜路不安全,所以我下班报备一次,回到家再报备一次。我也习惯并欣然这么作。
「嗯。」他回。他似乎算着时间,好阵子再发给我:「早点睡,好好休息。」
天气渐渐凉了,黑幕提早降临,我下车后踩着步往租屋处去。小巷间没有多少人,听着我的脚步声,夜晚十分静謐──应该是这样子的,却有大吼破空而来。
「邓寄情!你狡兔三窋啊,害我等你老半天快变猛男雕像!快给我过来啊!」
郑尚近的声音!
我反射性戒备往后一退,谨慎打量。
除了附近住户停放的车辆与小巷间的拐角,真的什么都没有。
「你眼瞎啊?看不见左边是吧!」不耐的咆吼太让我熟悉了,我下意识移看过去,就见一道人影掩在一辆车后,穿着长大衣并在帽子上又戴起衣服连帽,鬼鬼祟祟遮遮掩掩。
从被半挡的面庞上我看见那个我日夜防备的大学旧友郑尚近。
「你、你干嘛?」我抓住肩包,锁定着他,对他这一刻难得的狼狈也没什么心得,「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你跟踪我?」大学毕业后我搬过家,他不该知道。
「这是重点吗?」他瞬间用连串的三字经问候我,「邓寄情你干啥不接电话!」
「什么?」我恍然过来,那些查不到来处的一堆电话竟然是郑尚近打的。
「打电话给我作什么?」我觉得他奇奇怪怪。
郑尚近左右张望,神情紧张,像怕被人发现,「邓寄情,你过来啊!」
「有没有钱?有没有水?我渴死!」他手伸过来,还是恼怒道:「我越狱逃亡抓时间打电话给你,被那些黑衣服追到就跑,累得要死又惊险,你竟敢不接!」
「越、越狱?」听他这么一说,我联想起来上次那一位卢少与温予硕的对话。
那现在的情况是郑尚近跑了,居然跑到我这边来。
我放下挡身前的肩包,瞅了不悦又战战兢兢的郑尚近一眼:「跟我什么关係?」
「我回家了。」我甩了头就走。
「你胆肥──」郑尚近气急败坏忿然大叫,大概怕被听见就转而收声,瞪我。
「大学的时候,我请你好好听我说话,你听了吗?我请你别拿我的上课笔记,至少,不要随便丢掉,你听了吗?我说过我没有向别人说你的坏话,你又听了吗?」我没理他,说完逕自迈步了。
郑尚近急喊见没效,直接不满哼哼:「怎样!我现在变这样,你爽了是吧!」
「你报仇了肯定心里特别畅快是吧!现在高高在上,是不是在想怎样碾压我这隻小蚂蚁啊?邓寄情是吧啊?」
我觉得他无理取闹,又觉得他可怜。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可怜。
「说实话,你是不是和那人认识?那姓何的死老头简直想死!」郑尚近齜牙咧嘴,「再说咧,你谈到大学的事,我在夜店不都说过,我一点都没错好吧,你自己有备分用的笔记,我拿走一份怎样咧?你又没损失,我还能赚小钱。」
我听得气都卡住了,「谁跟你说我笔记有备分的?」
小巷子蔓延起死寂的安静。郑尚近原先还骂骂咧咧,现在用一脸我有毛病的眼神看我:「不是吴净玉说的不然谁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不然我怎么知道。」
「你们两个人每天聊来聊去的,好像什么都跟她说,你有老家可以回也是吴净玉说的啊。」他又讲回去,很莫名其妙:「你那时候成绩算不错,教授都青睞你,好学生到不行好吧,谁找死要说你坏话,笔记借不到手是打算不及格被当啊。」
「她……」我揣住了手,记得温予硕告诉我的。
吴净玉在谢师宴所扮演的角色,加上这刻听见的,我震撼到手心都冒出汗。
「那个笔记……」我自证:「每次我才写完最后一个字,句号还没画下来你就拿走了,我哪里来得及再重新抄一份。你怎么会以为我有备分。」
「你又在装!」郑尚近表情夸张,喊得极大声,随后才紧张敛声,「现在手机多功能,拍个照连你毛细孔都能看得到,你拍一拍笔记几秒鐘的事,能没备分?」
「那我问你,我怎么拍?我在什么时候拍?下课前,教授还在台上讲课的时候拍?就这样当着教授面前?」我无力,郑尚近似乎是迟来想像也认为没可能,于是场面窒息好几秒,我道:「我,我就从来没有什么备分。」
「那吴净玉跟我说啥?」郑尚近脸上闪过不自在,作状大声说:「不赖我啊!你自己交的好朋友!干我啥事!反正我过来找你就是让你滚出来,你家给我睡!」
在我还思考吴净玉这么作,温予硕问我经歷那样的大学时代与谢师宴,我不想清楚原因吗,我开始懂得他为什么那样说了,然后就听到郑尚近的无耻要求。
「那人派人不停追我,烦死好吧!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又不够我睡个好觉。」
我沉默良久,扬了扬唇说:「郑尚近,你认为我很好欺负吗?」
郑尚近一副我是白痴傻子,满面回覆:当然是啊!都欺负整个大学了好吧。
我维持着不真正笑的笑,在郑尚近又要开口的时候转步就跑,我背后是他猝不及防反应的叫声和追上来的跑步声:「邓寄情!你跑啥跑!」
「你已经知道我根本没别的屋子睡了,你为什么还让我滚出去。」那我跑又有什么好奇怪。喊完话,我拐进另一条小巷。这边路径错纵复杂,我有地方可躲。
「喂!你们一堆人就欺负我一个!要不要脸啊──」
郑尚近吁喘的声音破空而来,两个人前前后后跑遍这周边大半巷子,他累我也累,我蹲下来藏在陈旧的水泥墙边休息。
「你们这些人,让我很不痛快好吧!」郑尚近边喘边忿忿说话,脚步声靠近。
我蜷起身体再往后退了退。
「等我过完这一关,邓寄情,你要是想让我给你道歉,我也勉勉强强哼,真的是勉勉强强。」郑尚近在我躲藏的位置附近走来走去。
我用手盖住口鼻,隔开呼吸声免得让他听到找过来。
「喂!在哪啦?你打算两个人一起变雕像是吧。」抓不到人他气呼呼。
放低所有音量拿出手机,我密切注意着那边动静,给男朋友发讯息:「在忙?」
「回家路上。」温予硕立刻回了,「嗯?怎么?邓宝贝还没到家?没讯息。」
「我遇上郑尚近了。」我在想该怎么说明,他那边隔好几秒,连续跳出两行。
「还安全?」他写:「等我。」
虽他没解释怎么做,我却感觉他有种义无反顾。
我没乾等着,打开地图看我现在藏身的位置,小巷中却只有大概的坐标点,没有太详细的路径指南。我擷了图传给温予硕,这边郑尚近不晓得说什么:「那人,说话不算话,管理啥大公司啊!」
接着四面八方的巷子中回盪出数人的疾步声,孔武有力的黑西装男出现了。
「又是你们!烦不烦啊!」郑尚近喊着。
我透过一点小视角看见黑西装的男子们朝郑尚近围过去,郑尚近瞠目结舌。
「卢少请您回去。」其中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说。
「我叉!他干啥不亲自来?就会天天让你们来逮我。你们人多势眾,就会欺负我一个人是吧!好啊,看谁快啊!哼哼。」说着,郑尚近嚣张撂下话转身跑开,带着身后那群要制住他的黑西装男一併离远了。
我这边安静下来,我蹲得有点累了,小巷子中忽然传来稳重的脚步声,我抬头看,风尘僕僕的我的男朋友在不远的前方,直到他靠近我然后停下来,「累吗?」
我点头,回视也蹲下来的男朋友,「脚好像有点麻。」
「哦。」他勾勾唇,深邃眸光凝视我半晌后驀然眉眼稍弯,「手。」
我两手掌向上摊开伸出去,不明所以,他眉微挑,站起身后调整方向用背对着我再重新微蹲,「这是单行道,我车子停比较远。先揹你过去。」
盯着他这宽阔厚实的肩膀跟背像盯出什么花来,我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也没纠结太久,怕他蹲久脚酸,心存感激的同时我小心翼翼趴上去,瞬间腾空,他揹着我站起身来往前迈步了。
小巷子安静,夜色已深,我没听到郑尚近和黑西装男子们追逐或抗拒或拳打脚踢的声音,应该是离得有些远了。
这里离我家有一段距离,我不由得说:「郑尚近还会找到我家去吗?」
「我已经通知我朋友,他们会尽最大力把人带回去。」他说,相隔几秒道:「不知是从什么管道知道你家位址,郑尚近假使绕开人还是可能会去守株待兔。」
「打算怎么办?嗯?你想去哪?」
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了。
我无声叹气,「没、没其他地方去……」
察觉揹着我的人顿了下脚步,我侧脸看了看他,后知后觉我刚刚的气都喷到他脸颈去了。一瞬间我想蜷脚指头,缩回头就想躲到地洞里去。
「郑尚近刚刚跟我说,我看他现在这样肯定特别畅快。」我说。在男朋友的背上,我脸色沉沉的,「为什么他会觉得我很高兴呢?他们为什么会以为我跟他们一样,看到别人、看到他活得不好惨惨的就很开心高兴,生活愈来愈好呢?」
片刻,温予硬问:「那邓宝贝,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没怎么打算。」我摇头,搭他的肩稳住我的平衡。
「看他们变得糟糕,对于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吗?既不会高兴,也不会感觉生活变得有意义,还很浪费生命。我的话,还不如把珍贵的时间拿来充实自己,弥补以前错失的想作不能作的、想去不敢去的地方。」我瞄见近近的他的背,手下意识轻轻戳了戳,才登时回过神收回咸猪手,「然后,好好跟男朋友过日子。」
「哦。」他嗓音带起笑了,「想法满好。」
他声线醇厚说:「我陪你。」
我轻极地回:「嗯。」
他走得沉稳从容,负着一个我似乎也没怎么吃力,同样的夜色下,我看向高度高了甚至彷彿变得更广阔的街道巷弄的风景,我乖乖待在他背上,我们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