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秦至夏]
看着我意外拨给季亭舟还被接通的电话,我心如死灰。
电话的另一端已经没声音了,我不知道季亭舟到底在干什么,又是抱持着什么心情接起了电话还不掛断,也不敢知道。
算了,既然这通电话已经发生了,那就当作沉默成本算了。
我走进浴室里刷牙洗脸,然后把自己裹进被窝里,让我自己也一同沉没。
隔天早上醒来时,那通电话已经被掛断,通话时长却达到了惊人的八小时。
重点是季亭舟还给我留了一行讯息:礼拜一见。
我现在的生存意志比夜市牛排附赠的玉米浓汤还稀薄。
生无可恋地洗漱完后,我走到客厅准备吃早餐。
客厅里只有我那风韵犹存的妈正优雅地看财经杂志。
见我下楼,我妈也只是平静地看我一眼,「你早上想吃什么?桌上有昨天买的麵包。」
那就是叫我吃麵包的意思,「我吃麵包就好。」
「厨房桌上有茶。」我妈话音刚落,我就走去厨房里倒茶。
我坐回桌上,「爸爸呢?去加班哦?」
「对啊,他这几个礼拜都在加班,但应该快收尾了。」
「什么案子这么忙啊?」
「荷甫村?河口村?我不确定,好像是土地开……」我妈话说到一半,就接起电话,「鸿海破200?我前几天……」
我把电视遥控器递给我妈,让她可以看专心股票,而我这个乖女儿就在快速吃完早餐后回到自己房间,不打扰我妈在股市里平步青云。
坐在书桌前,我在已经写满的信纸后面又加了几段,把我最近到手的几项重要资讯都写上去后才将信纸装进信封,并用封蜡封好。
比起那些我听五遍都没听明白的电子加密系统,我还是偏好传统的方式。
但传统也有坏处,像封蜡就耗时久还手续繁琐,非常考验我的耐心。
让妖异的橘红色火焰点燃蜡烛后,我把蜡粒放进融蜡匙,慢慢等着蜡粒融化。
等待的时间很长,长到足以让我好好思考是否要把这封信寄出去。
我太清楚这封信会把我捲进多复杂的事情里,但我也清楚这封信对于收件的陈怀驥来说有多重要:他太需要一场翻身仗来证明自己。
融化的蜡粒烧出一阵烟,把我的思绪带到十八岁那年。
那是我第一次跟陈怀驥单独说上话。
那天的天空蓝得一望无际,连云都没有,阳光热得很直接,陈怀驥跟我站在没有人的走廊上,他斜倚在红砖墙,有种可以轻松把世界踩在脚下的肆意。
他无可无不可地读着我写的申论题答案,「……殖民地菁英很不爽殖民母国的统治,所以团结起来,这就是共同体。」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似笑非笑,「你不觉得你的答案太简短了吗?而且学术圈会用比较斯文的字。」
「我的答案有错吗?」我挑衅地望着他,一墙之隔的教室里都是埋首写考卷的学生。
那些学生都是全国成绩最好的一群人,而陈怀驥是那些人的老师。
他是南泽政治系的教授,而我只是个来旁听的学生,刚刚高中毕业。
「你写得确实也没错。」陈怀驥说话的时候,风也吹了起来,扬起他外套的衣角和眉眼间带着野气的笑。
我扬起头看着他,「没错不就好了?我能走了吧?」
「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啊?」陈怀驥将我的考卷对折再对折后收进他外套内袋里,和他的张扬气质相反,陈怀驥把那张考卷折得非常工整。
也许是陈怀驥本身就很有教养,所以不会轻忽任何经手过的东西,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会那么珍惜我随手给出去的东西。
一年后,我从商学院离开,转进政治系。
天蓝色的蜡粒都融化了,化成了融蜡匙里的一汪晴天。
我把蜡倒到信封上,把火漆章盖上去,烙印出太阳的形状。
完成封蜡后,我把封蜡过后的信封再放进另一个白信封,普通到没有人会想多看一眼的那种白信封,一叠那样的信封在文具店里只卖十几块。
越普通,越不会被记得,也因此越不会被怀疑。
我把精心包装过后的信封放进背包里,准备出门把信转交给FedEx。
「你要出门吗?」正在跟证券交易员热线的我妈抬头问我。
「我明天不是要上班吗?出门买点衣服。」我说,我妈听到是为了工作后便也没再多问。
出门时我叫的计程车刚好到门口,时间算得很准。
在计程车上,我在讯息栏里面删了又输入、输入后又整段删掉,几番斟酌后还是拿不定注意该写封什么样的讯息给陈怀驥。
我很久没看到他了,只听说他离开南泽去了匈牙利,想来也是被迫的,真不知道他经歷了什么。
他没说,我也没问。
想了很久,我只能写出「不要太早放弃、不要太早认命,再往前走一点,天总会亮的」这种鸡汤文,一种我觉陈怀驥这种人绝对不需要的文体。
在漫长的深思熟虑后,我又加了一段,「我之前看了一场很棒的足球赛,两支队伍实力很悬殊,但弱队靠着出色的战术让强队赢得很难看,所以只要策略用得好,就算是输,也可以输得很漂亮。」
还是很没头没尾,但这是现在的我,在鼓励陈怀驥这方面能做出的极限了。
能够把陈怀驥踢出南泽的问题,肯定不是我能处理的问题。
第一天去南泽社科院报到出乎意料地非常顺利,顺利到我在上班的第一个十分鐘就撞见一个可以原地出演韩剧男主角的天菜级帅哥。
帅哥对着我一笑,又风流又不羈的气质里还混合着念到博士才有的浓厚书卷气,光一眼就让人惊艷。
然后他轻啟薄唇,声音是成熟男人的低沉,「你好,我是骆皓。」
听到这名字时我瞬间就醒了,什么邪念都没有,跟刚出家一样,对于那种俊俏男色啊、俗世慾望啊都刀枪不入,因为我曾听陈怀驥主动提起过这人的名字,「骆皓这人啊,长得很帅,喜欢他的人也很多,所以喜欢他的话很麻烦,你最怕麻烦了不是吗?」
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还多嘴问了句,「是没错,但如果我真的喜欢上他了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陈怀驥说那话时语气如常、笑容也和他平常一样不羈,「我顶多也只能把骆皓扔进河口村,让推土机辗过去,反正那里之后要徵收,推土机来来往往,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那时候看着他,脑袋里只有一个问题,「河口村在哪?」
陈怀驥笑了起来,很深地看着我,「你这个人啊,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不管跟你讲什么,你都会很认真想。」
「这样不好吗?」我那时候望着他,脸上应该都是高中刚毕业的纯真。
「没什么好不好的,找个能接受的人就好了。」陈怀驥说完后就站起身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虽然我一共也就见过他两次。
「同学,你在想什么?电梯来了。」骆皓轻轻拍了下我的肩,把我从过往的记忆里拉出来。
早上八点的电梯非常多人,有赶上班的研究人员也有赶上课的学生。
在这炎热天气下,所有刚刚通勤过来上班上学的人又要一起闷在一个铁盒子里,那电梯里的味道能变得多醇厚浓郁纯我都不敢想,「我走楼梯上去吧。」
骆皓惊诧,「你人生是遇到了什么挫折吗?」
我要真搭电梯才会挫折我的鼻子,「我是在避免一些挫折,而且我要去的地方也不远。」
「我的研究室在七楼,这样不远是吧?」刻薄又戏謔的声音,那声音我现在都开始有些熟了,是季亭舟。
我没有回头,逕直往旁边的楼梯走,「确实不远,我自己走上去就行。」
季亭舟也不拦我,就这么任由我去。
我才刚踏上楼梯,就听见骆皓笑着问季亭舟,「这你新收进来的研究助理啊?满有想法的。」
季亭舟的研究室关着门,我很礼貌地敲了三响,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我打开门走进去,一身笔挺西装的季亭舟端坐在办公桌前,拿着万宝龙的钢笔在MOLESKINE笔记本上写字,跟我上次面试时看到的散漫截然不同,没想到能在娱乐新闻里酒池肉林的季亭舟还有这么专业的一面。
季亭舟抬头看我,「我要交代工作上的事情了,你拿笔记一下。」
「好,你可以开始说了。」我从包包里拿出Rhodia手帐跟银白色Lamy钢笔。
季亭舟有条不紊地交代着工作事项,即使内容里资讯含量非常大,内容很多也很杂,但他却能讲得井井有条,就算我边听边记笔记也能一次就懂。
这种严谨且精炼的表达能力没扎扎实实念过几年书是绝对不可能有的,也侧面证明了这个季亭舟并不是像他自己讲的那样:就是一个走后门的。
他是认真念过书的人,他是一个凭自己能力也能坐上这位子的人。
他不只是个走后门的。
大概是看我分心了,季亭舟让我把他刚刚讲的话再复述一遍了「我讲完了,你复述一遍。」
我看着手上的笔记,按季亭舟的要求跟他讲了遍自己的理解。
季亭舟仔细听完后说,「你讲得不差,但你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明摆着你就是第一天上班啊。」
「我确实是第一天上班。」
季亭舟笑了起来,又是那刻薄而戏謔的笑,「那我现在告诉你:以后不管谁跟你讲什么,你都要用电子邮件留下纪录。」
「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季亭舟笑得更锋利了,「想往上爬,不只要让对方留下文字纪录,你还得自己向上匯报,给上面的人一种你在勤奋做事的感觉,这样你懂了吗?」
「懂了。」
「懂了就每周五早上给我一个结报,不用太长,简单让我知道一下你这一周都有些什么进展就行。」
「好,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吗?」
季亭舟想了一下,才说,「没有了,你去工作吧。」
季亭舟交代工作很果断也很全面,一次就把一个月的事情都给交代好了,所以我儘管是初入职场,也很快适应了南泽的节奏。
更何况做研究这件事情,我只是不擅长,而不是不熟悉,有了季亭舟的指点跟忍耐,我每天上班八小时都在看文献、写文章,做着做着也慢慢上手了。
日子平缓地滑过,如山径小溪的水不疾不徐地流。
上班、下班、写每周结报,每次一写就是一个礼拜又过去了,中间当然也有偷懒打混的时候,所以我很快摸清了南泽附近哪家手摇饮料最好喝又最不用排队。
是稳定悠然的日子啊,岁月静好,恬淡平顺。
只可惜,在给我的入职说明里,季亭舟忘了告诉我一件最重要的事:在南泽里,所有的寧静,都是为了给往后的暴风雨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