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秦至夏]
在那场无异于平地起惊雷的饭局后,我还是要回南泽上班。
日子推着我往前走,工作更不是能说不做就不做,但陈怀驥倒是瀟洒许多,整个人没消没息。
刘叡也没再指使我去找他,对我来说,他就跟人间蒸发没两样。
底线上来说,至少陈怀驥也没再把我捲进什么麻烦。
与陈怀驥的销声匿跡形成尖锐对比,季亭舟开始对我很热情,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争一个输赢。
「中午一起吃饭吗?」季亭舟将一叠文件甩在我的办公桌上,那是我昨天刚交上去的报告。
我翻阅着那文件上密密麻麻的註记,「我没有吃午饭的习惯,而且我要加班。」
季亭舟戏謔地勾起嘴角,「你什么时候对工作这么上心了?」
在我不想被捲进更复杂的事情里的时候。
见我没回应,季亭舟自顾自继续往下说,「我现在要出去吃午饭,需要顺路帮你带点什么吗?」
「不用谢谢。」我客气回应,一个陈怀驥已经够我烦了,我不想再多惹事。
季亭舟大概也发现我脸色不对,自己走了。
姜青是在季亭舟走后才进来的,但她进来的时机点让我觉得她早就在了。
我礼貌地跟她打招呼,而姜青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她向来就是这个性。
此时的办公室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人,只有我跟姜青的呼吸。
「这是季教授帮你改的?」姜青端详着我桌上的文件,我把整份文件递过去给她看。
姜青接过去很仔细地读,别说我读书了,我连看自己的命盘都没这么仔细。
快速看完整份文件后,姜青说,「季教授给的建议都很好。」
我马上接口,「但是?」
「但是他没教你怎么做更快。」
「那你可以教我吗?」
「嗯。」姜青简单地应了个音节后,拿过她桌上的一叠空白计算纸细细讲解起来。
「教得很好,下次别教了。」刻薄而冷峻的声音,是褪掉了笑意的季亭舟。
姜青面无表情地打招呼,「季教授好。」
「我很好,我的学生也很好,我们都不需要你问好。」
我皱起眉头,季亭舟的脾气是在大什么,「是我先问姜博士的,她只是人好。」
「人好?」季亭舟转向我,讽刺地笑,「你该不会还相信圣诞老人吧?」
姜青站起身,明哲保身地走了。
我不怪她,甚至感谢她,因为她教的那些技巧都很实用。
「吃粥吗?」仍是很冷的语气,但季亭舟的眼神已经软下来。
「嗯?」我这才注意到季亭舟手上还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保温袋。
「买给你的鸡粥,吃一点吧?总是不吃午饭对身体不好。」
季亭舟也不管我乐不乐意,就把那保温袋放在我桌上,正正放在姜青写过的计算纸上。
「今天下班前把东西改好给我。」他说完,就走了。
南泽果然是个吃人的地方,每个跟南泽沾上关係的人好像多少有点不正常。
姜青手上拿着一杯咖啡走回来,原来只是去泡咖啡吗?
一看到她回来,我马上道歉,「姜博士,刚刚的事情,我很抱歉。」
姜青语气很淡,「没什么,这在我见过的事里算很轻了。」
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问,「姜博士吃过午饭了吗?」
「还没。」姜青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我当即把保温袋打开,「季教授买了午餐给我,介意一起吃吗?」
姜青犹豫了几秒,「……不介意。」
除了粥,季亭舟还买了很多,有凉拌木耳、拌豆腐丝、台式泡菜和炒高丽菜。
姜青看了下餐盒上的商标,「这家店很远。」
我没有很在意,「反正季教授都开车。」
姜青没有说话,有些恍神地看着我把所有菜都分成两份。
「姜博士有什么不吃的吗?」我问。
姜青回过神,「……没有。」
我把分好的菜递给她后,才发现保温袋里还有一张纸条,是季亭舟的笔跡。
纸条上写着:没事多吃一点,有事就来问我。
很有季亭舟的风格。
午饭吃完后,我把垃圾收一收,姜青也差不多吃完了。
「你把垃圾给我,我去丢吧。」我说。
姜青淡淡看了我一眼,「一起去吧。」
我马上知道她有话想对我说,南泽让我变得很会察言观色。
「喝茶吗?」姜青在茶水间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两个纯白马克杯。
「好,谢谢。」我说完后,姜青又从那抽屉里拿出乌龙茶的茶叶。
泡茶需要等,等雾气蒸腾、等茶汤显色、等一个时机恰好。
姜青漫不经心地看着茶,漫不经心地说,「你能撑到现在不容易。」
「嗯?」是讽刺的意思吗?
「你一个新来的,被捲进这么复杂的事情里还能撑到现在,不容易。」
「我只是运气好。」如果不是背后有陈怀驥加上季亭舟关照,我早就出局。
「运气好也是种本事,能让人愿意帮你当然也算一种实力。」
「是这样吗?」
「至少我觉得是。」姜青把泡好的茶递给我,「好好往前走。」
姜青说完这句话后,又补了一句,「最好走出去。」
她后面那一句话说得很轻很轻,轻到我都觉得自己幻听。
然后我偏过头看她,而她只是笑了笑。
笑里都是歷经伤与痛的凝凉。
其实姜青没跟我差多少岁啊。
姜青去教课了。
我拿着茶走回座位上继续改报告,一直写一直改,专注到失去时间感。
「你还不走吗?」一个正准备拎包走人的同事问我。
我看了下墙上掛的鐘,已经是下班时间,「我手上还有点事,得做完再走。」
「哦。」同事也没再说什么,跟其他人一起走了。
在这个办公室里,我没有朋友,整天都有事要忙,忙完学术还有人情世故。
渐渐地,我也不再主动跟人讲话,洁身自好、躲为上策。
我走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
绵绵细雨,风也不强,就是冷,瀰漫在空气里的那种带水气的冷。
我打开手机一看,才发现时序已经过了立秋。
太忙了,真的是太忙了,忙得不分日夜、忙得疏漏时节。
没有意识到天气转换的我,今天穿的还是挡不住这寒冷天气的薄外套。
「给你。」没有刻薄也没有戏謔的声音,我转头,看见站在我身后的季亭舟。
「新买的。」季亭舟从手上的纸袋里拿出一条暖黄色围巾递给我,「别着凉了。」
「谢谢。」那围巾很柔软、很温暖,我掛上脖子后简单绕了一圈。
季亭舟却皱起眉,「不是在欧洲念过书吗?怎么连围巾也不会围?」
「我以前都是这样围。」除了这种围巾打法容易松掉以外,都没问题啊。
季亭舟大概是真的看不下去了,「我帮你再重绑一次吧。」
我也看看季亭舟能玩出什么新潮花样,「好啊。」
季亭舟俯下身,很有教养地离我半个手臂之遥,把围巾拿下来后又重绑。
他绑得很仔细、很扎实、也确实很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翻一转就是漂亮的结。
带书卷气的手、适合弹钢琴的手、还染着淡淡墨水痕的手。
那双手的主人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想跟你一起去吃晚饭,可以吗?」
我看着季亭舟,他墨色的眼睛里,有很多阴影,也有很多分崩离析。
然后我听见自己说好。
季亭舟去开车了,我安静地站在一个不会漏雨的缝隙等他。
雨如丝线垂掛在我眼前,是澄净的透明。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忽然觉得好累,从心底最深处层层翻涌上的疲惫。
这么冷的天、这么可怕的地方,我做得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上车吧。」季亭舟撑着伞,站在我面前。
我回过神,跟着他走。
他绅士地替我撑伞、为我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
「想吃什么?」季亭舟握着方向盘,偏过头问我。
「可能吃点热的吧?今天那么冷。」我说完又自嘲地笑了,「也可能喝点酒。」
「你不是不喝酒吗?」
「可能要开始喝了。」
季亭舟笑了笑,神情里还是带着那样漫不经心的游刃有馀。
停红灯的时候,季亭舟打了通电话订位。
电话掛断后,我问,「订了什么餐厅啊?」
季亭舟卖了个关子,「希望你会喜欢的餐厅。」
结果是一间外观跟《深夜食堂》几乎一模一样的日式居酒屋。
季亭舟掀开暖廉,让我先进去。
里面灯光偏暗,也不是《深夜食堂》那样眾人围成一桌,而都是小方桌。
「最里面那一桌。」季亭舟带我到桌子上,然后把菜单递给我,「随便点。」
我有些无所适从,怎么会轮到我点菜?
在这种场合里,礼节上绝对是辈分比我高、年纪也比我大的季亭舟点菜。
季亭舟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们都是同一个餐桌礼仪教出来的人啊。
所以他说,「我今天找你吃个饭,就真的只是吃个饭而已,不用想太多。」
我寧可相信圣诞老人是我爷爷也不会相信这句话。
服务生走过来帮我们点餐。
季亭舟双手抱胸,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打算。
我谨慎地点了几道简单的菜,然后把菜单递给季亭舟。
季亭舟对着服务生流畅地讲了一串日文,我都不知道他会日文。
服务生走后,我悄声问季亭舟,「你在日本留过学啊?」
季亭舟也悄声回我,「我跟一隻绿色猫头鹰学了三百天日文也要告诉你吗?」
「季教授找我吃饭是为了帮绿色猫头鹰跟他的快乐小伙伴打广告吗?」
「你这指控就很严重了。」季亭舟慢条斯理地用面纸擦着餐具。
「嗯?」能严重得过院长办公室里的那些?
「我可是公务员啊,你这不就在指控我偷接商业活动吗?」
我讽刺,「季教授确实特别奉公守法。」
「你也别一口一个季教授,我已经下班了。」
「知道了,季教授。」
「你再喊我季教授,我就跟你讲康德。」
「康德不错啊,我有修过《纯粹理性批判三》。」
「没修一跟二?」
「没有,所以如果季教授要讲康德的话,可能可以从这边开始讲。」
季亭舟一脸被我打败的表情,笑话,我的社交能力岂容质疑!
接过服务生上的非酒精性饮料,季亭舟说,「讲点你念书时的事吧。」
「不好吧。」我念书的时候最少做的事就是念书。
「有什么不好的?」
「观感不好。」
「你犯过法啊?」
「那倒也没有,但我常常不去上课。」
「这有什么?把书打开来看一看不就懂了?去上课也不一定有用。」
「是这样吗?」
「反正我是。」季亭舟喝了口饮料,「所以说说你不上课的时候都做什么吧。」
其实也不做什么,「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找东西吃。」
这时服务生刚好把我点的玉子烧、酒蒸蛤蠣、扬出豆腐都送上桌。
季亭舟笑了起来,「你已经挑食到连淀粉都不吃了吗?」
「我不知道季教授要吃什么。」
「I eat food that people generally eat。」
「这是Duolingo上哪个语言的例句?」
「我在牛津学到的。」
「不好意思。」
「没事,吃吧。」
我望着季亭舟,半信半疑地动筷。
不过季亭舟确实没有要找我谈什么的意思,这让我非常困惑。
这不是南泽的作风。
但当我跟他一起吃饭聊天,把他当成季亭舟而非季教授的时候,就明白了。
其实,季亭舟很寂寞,非常、非常寂寞。
在他的戏謔和刻薄底下,其实都是压抑,而压抑的人,通常都只能寂寞。
季亭舟白天教书、晚上去夜店,看似荒唐不羈,却缺了生活的重量帮他定锚。
他不需要面对柴米油盐,却也不知道拿什么来填满间隙中的空白。
因为他没有任何有效的社会关係,在他的视角里,尽是需要尔虞我诈的对象。
他压抑、他空虚、他只是想找个人,坐下来,简简单单地一起吃顿饭。
不需要偽装、不需要算计、间聊着天气、菜色、求学时的趣事的那种吃顿饭。
那是生活,扎扎实实地、像个人一般、脚踩地面地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