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落荒而逃
「不行!」在意会过来前,我暴躁的吼声已连番敲击鼓膜。我诧异自己衝口而出的话,思绪登时一片混乱。萤幕中的人抬头定格地望着我,不过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是……这种事噁心死了,男生和男生……你不怕……」儘管对不到视线,我仍低下头,怯懦地讲不完用来解释的话,可来自后方的目光鲜明,我的背彷彿要烧起来一般。
片刻,一阵钝痛猛地从我下背拓出,紧接着我听到物体坠地的声响。
夏日阳拿了东西砸我。
「门在那,不送。」
那冷如冰霜的嗓音像缠人的海风,灌进体内后徒留遍地难以抹灭的盐腥。我握紧拳,亟欲逃离这个地方。此时,我瞄到落于地板上的物体──是夏日阳的手机,画面还亮着,是他在那个软体中的个人页面,正确点说是私讯箱,有几则比我更新的对话出现。
代为拾起的念头稍纵即逝,我终究略过一切,不去解读第一行的「没问题」是什么意思。我低着头快速衝出房门,随着门扉磅地关上,我才呼出始终憋着的一口气。
匆匆走去搭电梯,我飞也似地骑车奔离这旅馆。慾望在越夜越凉的劲风中消散,我没了打炮的心情。
反正这个慾望根本就不该存在。
一路从明到暗,我回到浪尾村,村长家前的聚会已解散。虽然时间正巧跨进新的年度,不过在几年前就取消船舶鸣笛的村子用一如既往的夜间寂寥迎接新年,反倒是我的机车引擎成了最热闹的祝贺。
穿过蜿蜒小路,我骑回我家──还有夏家──所在的巷弄。漆黑中,一盏吊在铁门上的小灯泡相当显着,白炽光晕虽小,却彻底温暖了心头。
停好车,我伸手关了灯再悄声进门。
在我爸过世后,我妈坚决不让我碰渔业,拚了命兼差只为了供我读到大学,以期能在出路上有更多选择,她大概是害怕再次面临等不到人回家的情况。
小时候的我不知道原来母亲是悬着一颗心在等候归船,毕竟年幼的心智只专注在满载的渔获及卖掉后能添购的新玩具上。
长大后我只想过一次,仅一次──幸好那个人不必忍受如此孤寂。
*
翌日初一要拜年,但今年的我特别不想出门,硬是在床上赖到最后一刻。
我妈则是一早就忙着分装自製的鱼乾和鱼脯、海鲜酱,准备等会儿送给邻居。通常拜完年,我们会从其他人家那交换回更多大同小异的加工鱼粮,各家口味有着些微差异,但都相当下饭,我妈偶尔会寄一些上去给不爱自炊的我。
今年不愧是暖冬,才不到九点,旭日高照的外头就带来一片烘烤般的燠热。想着在他乡还有一些穿短袖的自在空档,我望着两手的刺青,认命地从带回来的行李中挑出较薄的长袖卫衣套上,梳洗过后,这才跟着我妈前去拜访明明昨夜就已互道喜庆的邻居。
朴实的渔村中没有都市那样的尘埃味,放眼望去的色彩虽单调却各个饱满,湛蓝的海空衔接了翠绿的山头及停泊在岸的各式船隻,船身上有着每艘船主的帅气主张,包括名号、伤痕或不知名但存在感强烈的符号;东侧多礁岩及陡峭崖壁的凛冽对比了西侧因溪流的冲刷而在河口堆积出的柔和白沙滩。不同的生长环境孕育出了不同植被,又营造出迥异的情趣。
每一处我都探险过且会在确认安全后带着那个总穿着小洋装的人一起去。然而,这些地方在我升上国中后成了相看两厌的风景,无一刻不想着往村外跑。
「阿纬,叫人啊!」
侧腹被撞了下,我的意识猛地回到当前,看见隔壁一脸和蔼的姑婆,「燕姑好,新年快乐。」我连忙堆起笑脸应声,接着配合地站着寒暄了几句,并从燕姑那接过一袋鱼松。我妈则是在努力回绝燕姑要给我的红包。
「我不用啦,都已经在赚钱了。」我笑着助阵,连忙闪身站到下一家。
这巷子共有十户人家,我家在巷头,夏家在巷尾,每家都是先跟左右最近的邻居拜年,所以恭贺声此起彼落的。
我怀揣着儼如死亡倒数的心境迈向尾端,有些绝望地在夏叔及夏姨的身影间瞥见夏日阳,一旁站着大他四岁的姊姊。说是瞥见,夏日阳高䠷的个头凌驾眾人,要不瞧见也难。
或许是夏家难得全员到齐,大多数人即使拜完年也留在原地间聊,他家前方宛如一个小市集。
「这次是为了博士论文回来的,要做田调,预计待到……」
密集的讲话声中,夏日阳温润的嗓音忽地迸入耳内,我的目光随之望去,竟恰恰与夏日阳对到眼。莫名的心虚使然,我立刻别开头回避,不禁担心起昨天的事。
他会不会说出去?
我不安地分析起状况,逼自己冷静和理性点。首先,我没承认,个人页面上也没直接证据,否认到底就能脱身。反之,夏日阳比我还夸张,那辨识度极高的朱砂痣右手可是握着活生生的性器,要论着急理当轮不到我。
好险我还没删掉和炮友Sun的对话。确认自己有筹码,我的心态稳定多了,嘴角终于跟上节日欢快而扬起。
「透早,新年快乐。」我妈绕过人群,带着我走到前头,「这次阿晴和阳阳都回来,家里一定很热闹吧!」
「叔叔、阿姨,早安,新年快乐。」我先行朗声招呼,同时朝夏日阳和他的姊姊点了下头,态度不再那么忐忑。
「阿纬,你昨天穿西装很帅欸,很难想像几年前还是个小屁孩!」夏日阳的姊姊──夏方晴一把搭着我的肩调侃,「怎么样,社畜不好当吧,肝还在吗?」
夏方晴和我一样在外地工作,个性从以前就强势活泼,曾豪气且坚决地用「现在我只爱钱爱自己」这句话成功逼退眾人的催婚。小时候的她蓄着跟我差不多的短发,短裤外的腿是健康的小麦色,上头有着跑跳间弄出的帅气伤疤,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以为她和夏日阳是一对兄妹,毕竟她连学校制服都穿长裤。
以前我招架不住夏方晴的直率和不拘小节,但现在懂得应付之道,便藉故找我妈拿鱼脯,不着痕跡地避掉更多肢体接触,「托方晴姊的福还健在,这是我妈做的花腹鱼脯。」
「嘖、变这么正经都不好玩了。」夏方晴努了下嘴,接过东西后很快就不以为意地转头和其他邻居搭话。
「纬纬,新年快乐,昨天都没好好讲到话。」
尚未松口气,我就听见夏日阳的问候,当即把气屏住。我戒备地瞧着他,直勾勾地望进折射日光的眼镜底下,试图从那双笑弯的眸子中,判断他所谓的「昨天」是在指办桌还是旅馆的时候。无奈喧腾的环境干预我的思绪,也担心沉默会引起他人起疑,索性装不知情地应声道:「对啊,我昨天有事先离开了,都还没问你国外生活怎么样。」
「那等下来我房间聊?我带了礼物要给你。」夏日阳刻不容缓地接腔。
「哈?啊、哦……我……」及时收回失礼的反应,我却支吾不出下一句,因为分不出那是客套话抑或是认真邀约。我完全不晓得夏日阳打的是什么主意,有必要在昨天那样分开之后把场面弄得像久别重逢的竹马吗?
但我旋即想到一个可能,他搞不好是要进行交涉。
我就知道,他比我还害怕曝光。
「去吧,反正今天家里没事,就去陪阳阳聊一下天,我等下会和清姑去海神庙一趟。」以为我在顾虑,我妈代我回答。
「你好久没来哩,快进去,阳阳带了很多零食回来。」
周围的大人比我们还兴奋,在听我的答覆前便已将我推进夏家的一楼前厅。
熟悉的气味和装潢瞬间环绕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