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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分岔路

  失去爸爸,家里就像遗落定锚的船隻般飘忽不定,亲友的接济有限,妈妈得到邻镇去找兼差的工作,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变多了。
  我到这时才发现,我寧愿清晨起床,忍着睏意和寒风去港口等待归船,并在刺眼的东升旭日之下三个人牵着手回家。天天三餐吃没卖出的鱼也没关係。
  然而,已经没人念我整理房间或骂我做错事,留在餐桌上的饭菜不是凉的就是一张「在冰箱」的纸条。整栋房子时常静如废墟,除非风大时我打开窗,让肆虐的海风吹进一些生机。
  唯独功课不同,夏日阳太烦了。
  「你会考前唸这些就好,拿去。」某日放学回家,刚转进巷口就撞见站在我家大门前的夏日阳。他递来好几本翻旧的笔记本,「学区内的高中一定会超额,你要考好一点,不懂问我。」说完,像是早就算准我不会接过一样,他把笔记本装进备好的纸袋后放在门边,而后掉头走回巷尾。
  他单肩揹的书包随着走动晃了晃,其正面印着的高中校名在夕阳馀暉中恰恰落入我的眼中。那是要跨区申请的明星升学高中,而夏日阳亦是浪尾村中第一个唸到那等级学校的人。从此,他几乎不必开口,只要穿上那身装扮,便能得到一定的良好评价和观感。
  「少多管间事!」我朝着那背影嚷嚷,伸脚踢倒那袋子,瞧也没瞧一眼就进门。
  那些笔记本被在深夜返家的我妈拿进来摆在我房间桌上。
  我从没翻过。
  小时候,我的志愿是成为和爸爸一样的破浪勇者,但随着长大接触到外界,我才明白原来靠天吃饭的讨海人并非社会认定的好职业,说出口后甚至可能被瞧不起。「捕鱼的」三字似乎会让说的人从我身上获得优越感,黝黑肌肤则被认为是歹命做工的象徵。可他们根本不晓得捕到大尾旗鱼时有多帅气且会得到相当丰厚的奖金。
  但渔业分淡旺季,如果旺季失利,淡季只能尽力捕捞一些单价低的鱼种,藉此为无鱼可捕的「散海」时期存家用,的确过得相对惨淡。
  我本来会抗辩这类间言间语,不过在变成单亲家庭后便不再做了。愈渐吃紧的家计使我没了反驳的底气,害怕挣扎却证明不了任何事的自己显得难堪,于是索性让那些认知成为我这个人的本质。
  功课烂、品行差是因为家里资源不足,失败也情有可原。
  就这样子在底层混吃等死长大就好了,不必去迎合和负责谁的期待。
  「赵纬廷,免试入学的简章在这里,每道手续的日期我都标出来了,你别忘记。」夏日阳实在阴魂不散。「有没有听到?拿去!不会操作的话跟我讲,你一定要升学。」
  这天放学,我和新认识的外校朋友们玩到很晚,怎料回到村子后竟又撞见夏日阳等在我家大门外。玩乐后的畅快顿消,我不耐烦地掏出钥匙,「关你什么事?滚开。」我还没骂他擅自跟我妈说会考日期,并应下我妈的拜託带我去考试,害我闪也闪不掉。
  「没关係,我会请阿姨跟你拿报名委託书,如果你无所谓,就由阿姨和我帮你决定。」
  自大的言论让我心头升起一把火,「你很间是不是?你学校是要修帮助弱势的学分吗?」这一刻,我不再顾及邻居对我的看法,提声咆哮道。
  「弱势?」夏日阳沉声反问。他的嗓子变得更低沉了。须臾,不待我进一步回应他便意会出来,「你不是弱势,除非你自己认为。」他的神色阴鬱,声调冷冽,混在一起竟有种风雨将至的压迫感。
  「干你娘!」我第一次骂脏话,出口的瞬间我感到头皮发麻,十指和掌心均在微微颤抖。为何没能展现出那些朋友们讲完后的快活和嚣张样子呢?我在内心疑惑。
  「收回去。」夏日阳面无表情地冷冷应声。
  「没听过是不是?要不要我再送──」我硬着头皮延续气势。
  「唉哟阿纬,囝仔人讲话麦那么难听,阳阳算是你阿兄,给人家尊重一下。」无隔音和隐私可言的村子就是这样,隔壁燕姑大概是听闻骚动所以马上开门介入。而我猜这大概到明早就会传得全村尽知。
  「是他无聊来擦洨我的事!」邻居当然站在夏日阳那方,这过于铁则的行径无疑带来更多刺激,我扔下极不礼貌的一句就打开铁门回家,再用磅的甩门声作结。
  事后得知此事的我妈打了我,可哭的人却是她,手脚沾上藤条印的我反而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的眼泪依然没能让我去向夏日阳道歉,这一切本来就不是我的错。不过作为妥协,我弄好升学的事,然后毫不意外地迎来落榜和申请续招的过程,最终勉强进了间三流私立高中,徒增家里负担。
  夏日阳始终参与其中。
  到底关他什么事。
  *
  噗轰轰──叭、叭叭──
  「阿纬,出来!」
  早上六点多,吵杂的机车引擎和拖长的喇叭声、大嗓门的叫嚷打破巷弄间的寧静。
  升上高中后,我多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对于人生和世界,我们有着相似的不满和不甘,也积极地用破坏来回击他人的背弃。
  「来了!」换好制服的我从二楼朝外喊,已没再管会不会吵到人还是被听见什么的。拎过没装什么的书包下楼,孰料撞见早我一步衝往门口的我妈。
  深夜才返家的她竟然起得这么早。
  「你给我待在这里,先吃早餐,今天我送你去学校。」她朝我警告完后打开大门,不客气地用赶人的手势对着我朋友们,「走,不要接近我儿子,不然我跟你们老师讲。」
  见状,我一个箭步上前,大力地推开我妈,「你干嘛啦,不要丢我脸好不好?」我吼道,接着一脚跨上其中一位的机车后座,「你不要管,烦死了,要讲就去讲。」
  改装过的机车爆音早引来其他邻居的注意,但他们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看过来,聚在一起了却没下一步动作。
  这种忌惮的侧目对我和伙伴来说是宛如勋章般的存在,偏偏那当中有道毫不避讳甚至越来越接近的视线──准备出门搭公车上学的夏日阳。他一脸严肃,「赵纬廷,丢脸的是你。」扶住我妈,他淡淡地扫了我们一眼,「我记下车牌和你同学的学号了,希望他们都有驾照。」
  「干,阿纬,你这村的人都很奇葩啊!」我朋友闻言咯咯大笑,故意一齐催了催油门叫嚣。
  「走了。」不想连在这群朋友面前也抬不起头,我不耐地催促道。
  未几,几台机车接连骑走,吵杂之馀还扬起漫天尘土,顺着风全噗往夏日阳身上。哈,真爽快。
  我连安全帽也没戴,还把侧背的书包挪到后面露出校名,颇有与夏日阳就读的名校较劲之意。
  当车子接近巷口,我回过头,正要扬唇示威之际,夏日阳一双直勾勾瞪着我的目光竟冷得令人背脊发寒,他方才说的话再次闪过脑中。
  ──丢脸的是你。
  来不及做出反应,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转弯的车子便将他从我的视野内抹去。
  夏天的风照理说不冷,可此时机车切过的阵阵海风却扎得我哆嗦起来。「喂,骑慢一点。」我朝前念了声,孰料速度未减反增,快得我就要跌下车。「喂──」尾音尚未完全吐出,一个剧烈的甩尾让我失去重心,身子被猛地拋出。
  我拚命挥舞着双手,却没能抓住任何支撑,而他们也没留意到有人遭拋下。
  呼呼咻颼──
  风声依旧灌进耳中,下坠的我惊恐地大叫,而一切在我听见自己叫声的瞬间急速归零。
  「哈、哈啊……」我睁着眼盯着天花板,胸膛急遽起伏着,好半天才辨识出所处环境,那逼真的坠落感原来只是一场梦。
  「妈的……」从床上坐起身,我抓起衣领抹了抹脸上冷汗,一手从旁捞来手机。
  在手机画面亮起的剎那,我设定的起床闹铃恰恰响起,接着跳出一些跟工作相关的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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