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谁才应该失望
行驶在没铺整的道路,我颠晃地开回我家所在的巷弄。由于没车库,我直接停在家门前,挡住了家里机车的出入路径。
而不待我做出下一步动作,一楼纱门已颯地拉开。我妈从中探出头,一脸狐疑地打量这辆停在家前的车子。
我莞尔,拿过西装外套后开门下车,「是我啦。」
比Y镇更浓烈的海腥随风瞬间扑鼻而上,露在挽袖外的手好似覆盖上一层溼黏的盐气。
我妈一见我便拔声疾呼,「阿纬!你怎么回来了?」她惊讶之馀,睁大的眼中还透着明显的欣喜,穿着室内拖就往我走来。「这车子是……」尚未理解状况的她张着嘴来回盯着我和车子。
见状,我的两手不禁紧握了下,「没啦,这是公司的车,我今天到Y镇出差,就顺便回来一趟。」我边解释边快步走到后座取公事包,不想正对我妈的脸,以免从表情中读出任何讯息。
──她儿子还没能力买辆自己的车。
我以为负荷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出现感觉疲乏,其实不然,无法符合期待这事,总能让心底那团自我厌恶的淤泥变得更混浊。
──你没比不上任何人。
忽地,脑海深处响起夏日阳那句话,我忍不住侧头撇了眼巷尾。
夏日阳回家了吗?还是说他打算住在旅馆以便约炮?
「派你出差哦?这么看重你!有没有谢谢头家给你机会啊?快进来,你中餐吃了没?要不要喝鱼汤?这边很热吧?看你衣服都溼了,先去换,外套我帮你掛起来,你房间我前天刚打扫完。」
连珠炮的欢快言论和外套被抽走的触感拉回我的注意力,我怔怔地抬眸,看见我妈面上不晓得打哪来的自豪神色。
唰啦──这时,隔壁家的纱门开了,现身的燕姑看到我也露出笑,脸上皱纹都被堆深了,「阿纬你回来看妈妈啊?啊你车──」
「那是公司借我开的,妈,燕姑,我还要弄一下工作,先进去了。」我匆匆入内,还没换上拖鞋就听见身后传来燕姑的下一句话。
「没关係,等下他忙完再跟他说,车恁可以停过来阮这,这样你机车才不会出不去。」
「多谢吶。」我妈接着跟燕姑抬槓,口吻自始都很雀跃。
我抿了下唇,没再聆听便快速踏上楼梯。睽违几个月的房间没有疑滞的气息,这得多亏我妈的定期打扫。
二楼这边完全听得见外面声响,即使关上窗户也一样。而明明我不在场,两位长辈仍起劲地聊着跟我有关的事,比我还清楚我的人生规划。驀地,我似乎听见她们讲到了夏日阳。
一抹掉头离去的身影掠过脑海,我不禁感到些许焦躁,决定先去冲澡。
片刻,一身清爽的我走回房间,周围已恢復我熟知的清幽和孤寂。拿起摆在桌上的手机检查,果不其然有几通来自客户和公司的电话。花了些时间一一回覆及处理,我才带着车钥匙下楼去移车。
「工作结束了哦?来吃点水果。」
返回后,人在客厅的我妈朝我招了招手,再比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我点头,坐在沙发上跟着看乡土剧,手则捏着竹籤在戳切成块的水果。
我把当季的木瓜留在最后吃,先吃刚进產季的金鑽凤梨和西瓜,以免还不够芳醇的滋味被放大。
「阿纬,在外面有没有记得吃饭?工作还顺利吗?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妈妈,哉嘸?」我妈趁广告空档说道。
猛地咬紧了下齿关,我旋即扬起笑,连插了几块水果,「都没事啦,你不用担心。」
是哪里让她觉得我有困难或不顺呢?虽然明白这是关切,但我总忍不住去揣度关切背后的原因。是我表现得还不够从容吗?每个月的孝亲费不到能安心的程度?刚刚回燕姑回得太急了一定也有关係。
「……跟阳阳住一起有没有互相照顾,你没跟人家冤家(吵架)吧?」
飘入耳中的问题让我的心脏重重地踩了一拍,这才想起自夏日阳搬来后我还没跟这些长辈匯报细项。不过这题不难,因为有实际作为可佐证,「我很照顾他好不好!」我换了个得意的语调,弯着指头开始细数,「帮他把房间整理得超乾净(只有第一天),也带他去认识环境(一样只有第一天)、陪他吃饭(同前)、扶他过马路(怎么听起来有点奇怪)、保持家里整洁(虽然都他在弄)、在家不抽菸(干我的菸灰缸不见了,连后阳台也没有)……」我边在内心吐槽,边滔滔不绝地为自己说好话。
我妈一脸欣慰,须臾,她伸手拍了拍我的头,就像小时候哄我那样,「我们阿纬怎么这么懂事!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彆扭地侧过头,赶紧插了块木瓜扔入口以掩饰我的心虚。毕竟我没提及动手和吵架的事。
陪我妈看完有些狗血的电视剧,时间已近黄昏,但太阳还很烈,客厅不开灯都还是亮的,却让人有股昏昏欲睡的慵懒感。
我妈已到厨房准备晚餐,我索性放纵地废在沙发上,隻手托腮侧卧,另隻手不是在转电视遥控器就是在滑手机,悠哉极了,直到我无聊打转的目光瞥到几个摆在客厅中的相框为止。
有全家福、有我的独照,还有……我和夏日阳在沙滩堆沙堡的合照。
照片中留着乌黑长发和穿着小洋装的他怎么看就是个小女孩,身上还总是香喷喷的,连海水的咸都玷污不了。这时,我妈出来像是要拿东西,「妈。」我不假思索地叫住她。
「做什么?」我妈没转头,专心在餐桌那翻找什么。
「那个……夏日阳小时候干嘛穿得像女生啊?」明知我妈没在看,我仍伸手比着前方摆在收纳柜中的一组照片,好似这样我就能看起来毫不在意。「……他喜欢那样穿哦?」
我妈停下手边动作,瞠着眼转过来看我,那模样儼如在说「你竟然不知道」。
我应该要知道吗?
「三爷公指示的啊,阳阳三岁时生了场怪病,怎么治都治不好,请三爷公降驾来看才知道是阳阳有命劫,只能十岁前当女孩子养才能躲掉……好像是夏姨娘家祖先那边的关係。」我妈用着稀松平常的语气回溯往事,「村里大家都哉啊这件代志,就互相帮忙不说破。好险三爷公有保佑,劫有顺利解开。」她重新找起东西,最后握着一罐自製的调味酱,「阳阳这囝仔真的很乖,又生得那么古锥,夏姨其实很欢喜能帮阳阳打扮得水噹噹,所以过了十岁还是给他穿裙子,你嘛哉阿晴都穿得像查埔囝仔。」
真相让我哑然,纵然很想嗤之迷信,但对象是三爷公,我实在不敢乱讲话,连暗自怀疑都不敢。「那、那你们说的指腹为婚是怎样?」我接着问。
「那是认真的啊,如果你是女孩子,长大后就让你嫁给阳阳做妻子。」我妈这时朝我呵呵笑道,「你都不知道你出生时阳阳多高兴,有一次我还听见他在哄你睡觉时牵着你的手说等他当回男孩子。」
「他不知道我是男的吗?」我连忙追问,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到。
我妈顿了顿,表情露出一丝窘迫,「啊不就是看阳阳那么欢喜,我们也不好意思拆穿,反正你们长大之后自然就会知道──啊、水滚了!」
闻言,再也回不了话,我只能愣愣地看着我妈快步走回厨房。
──呃,没人跟我说穿小洋装的人是男的啊!
不过,这样看来,夏日阳比我更早知道这是无法实现的娃娃亲。我的眼神不禁又飘回那组照片──在一座歪斜的小沙堡边,被我满是沙的手牢牢牵住的夏日阳,是不是其实很失望?
夏日阳一直配合着我,也的确从没骗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