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变化
是啊,夏日阳的问题太卑鄙了,让我直到睡前都还在纠结,小媳妇到底该是男生还是女生。
可我清楚,我的答案会跟他一样。夏日阳就是夏日阳,会是一切的例外。我气的向来都是如此矛盾的自己。
「嘖。」我翻了不晓得第几次身,用棉被将蜷着身的自己整个罩住。床及被子全是熟悉的老家味,偏偏充盈脑子的是夏日阳脖子边该死的气息。
小时候的他香香的,现在仍是,却多了点雄性特有的侵略和桀傲。片刻,气味进一步勾勒出样貌,夏日阳滚动的喉结、迷人的笑唇、如琥珀般的眼眸……
干,他为什么没长歪?
──再说一次「干」,我就干下去了……
那句半玩笑半认真的警告随之復甦,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带记起先前那个醒来后觉得菊花有异的早晨,以及打了人但还没道歉一事。
可这时我顾及不了打人的罪恶感,当时强压下去的惊慌重新冒出头,让我忍不住缩了缩肛。不确定是妄想还是现实的异物感瞬间带来席捲全身的恶寒。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是张开腿的那方。即便衔接不到生育,但在对方身上留下印记的主导动作及感受仍能某种程度地填补我的缺憾。
登时没了在旅馆袒露真心话后的舒坦,我再次陷入自我厌恶的漩涡中。
开了缝隙的窗传来唧唧虫鸣,伴着我纷乱的思绪一夜未眠。
次日,顶着有些浮肿的眼皮和黑眼圈,我打着呵欠下楼,手从T恤下襬伸进抓抓肚皮。「妈,早。」我重重地坐在沙发上,身体懒散地斜躺,看上去只是将赖床地点从房间换到客厅。
「洗脸了没?快来吃早──啊你没睏饱?眼睛怎么酣酣的?」我妈端着东西从厨房走出,一见我就担心询问。
我揉了揉眼睛,「没怎样啦,不小心太晚睡。」但凡睡不好,我的眼睛就会出现类似哭后的肿胀。一个小时内会消,可在消之前容易被慰问,这状况唯一的好处就是小时候曾骗到几次小媳妇的关心。「你煮鱼柳?这盘都我的哦!」我飞快转移话题,用手指捏住前面矮桌上的虱目鱼柳,直接塞入嘴中,「还是水煮好吃。」
「你怎么先……我还没拿筷子。」我妈无奈地嘖了声。
「我自己去拿。」虱目鱼独特的鲜甜从味蕾拓出,我又偷捏了一条扔入口,在我妈出声嘮叨之前赶紧溜进厨房拿两人的筷子。
边看晨间新闻,边吃着丰盛早餐,这种非连假期间的返家对我来说实属久违。「妈,你今天要做什么?有没有要买什么东西?趁现在有车,我载你去。」我妈的机车无法一次载太多东西,总要骑上好多趟。
「我要去挽海埔姜的叶子,你要作伙去吗?家里枕头该换了,已经快闻嘸。」
闻言,我才想起被我视为老家味道的其中一个元素是来自装了海埔姜叶的枕头。
有着薑味辛香的海埔姜又名蔓荆,是海滨常见的定沙植物之一,浪尾村的沿岸也不例外。其叶片及果实可拿来食用或做药,或者像我们家这样拿来製成天然香袋,因此时不时都能见到前去採摘的村民。
海埔姜的香气能助眠,但我昨晚却失眠,看来效用的确没了。
瞥了眼外头才八点多就赤煌煌的烈日,「反正没事,我去就好啦,你在家等我,你膝盖不是在痛?」难得回家,我希望帮我妈分担一些体力活。「我多採一点回来让你晒乾做茶叶,到时帮我寄一点上来,夏天喝很解渴。」为避免我妈坚持,我拋去分工的提议。
「那你不要透中午去,日头太焰。」
说实话,我妈愿意依赖儿子的举动总能带来慰藉,代表我有能力独当一面,撑起这个家。吃完早餐,帮忙收拾桌面后我便返回房间,读一本带回来的教养书,这是在应酬上听来的消息──成功人士都会读。
时间悠悠流逝,吹着电扇,我缓慢地消化书上字句,忽然间听见窗外传来交谈声。我本来不以为意,偏偏有别于婆婆妈妈的疏朗嗓音相当突出,一下子就擒住我的注意力。
──是夏日阳,他自己回来了。
我竖耳聆听一会儿,内容不外乎是针对夏日阳近况的打探。半晌,我起身走去窗边,将窗户打开至底后探出身向下眺。
揹着背包的夏日阳正笑容可掬地和第三户的阿婆聊天。天很热,他直晒着太阳,脸上却没一丝不耐,再配上挺拔的身姿,纵使穿着休间,整个人依然散发出风度翩翩的绅士风范。
或许是我的注视太过明显,夏日阳突然往这处瞧,就这样,我们四目相对了。
「纬纬!」他率先出声,朝我挥了挥手,笑道:「我回来了,你在做什么?」
这问候及笑容来得猝不及防,我猛地直起背脊,却不慎让头撞到窗框。干,这模样太拙了。「我……在看书。」忍着不去揉发疼的头,我故作没事地应完便匆匆关上窗躲回房间,这才揉起抽痛的部位。
讲话声又持续一会儿才消停,但我已无心待在房间,于是在我妈喊吃中餐时便立刻衝下楼,活像饿坏的小孩。
我吃得心不在焉,部分心神放在大门外,企图捕捉不同于这乡下平时的动静。然而,直到我准备出门去海滨採叶子前,都没再听闻邻居们的惊叹和关心。
「哈……」顶着才五月便有如炎夏的日头,在颈间掛了条毛巾的我蹲在毫无遮蔽物的沙滩一隅,耐心地採着一片片叶子,手上早佈满这植物特有的香味。
海埔姜如小鸟张嘴模样的花是紫色的,小巧玲瓏得十分可爱,亦是我曾摘来送给小媳妇的花朵之一。说起来,海滩及后院的大自然是我送礼的宝库,幸好小媳妇从未嫌弃过这些唾手可得的事物。
今天没什么游客及在地人,使得连绵的海涛声显得澄澈而肃穆。
採满两袋,我打算休息一会儿,就挪步到不远处一块突出于海岸线的巨型礁岩附近,那里设有消波块,凹凹凸凸的倒也拼出一个秘密空间。
挑了一处可躲烈日的位置,双脚浸着冰凉的海水,愜意极了。少顷,我见四下无人,索性脱去并非为了防晒而穿的外套,再弯身舀了些海水往两手泼,缓和上头闷出的汗气。
浪潮即使撞出白沫也无损海的透明,遍佈两手臂的龙与花成了最鲜艷的存在。其实不光家乡,我在职场上也遮掩着这些刺青。
我心底明白,要躋身进那些大人物们所在的世界,我得弄掉这些东西──必须先用外表说服人。肤浅吗?但迟迟下不了决心去除的我才肤浅,害怕失去这些偽装后,我看起来将会不堪一击。
「哈……」吐了一口大气,我接着脱去T恤打起赤膊,把手机从短裤口袋中掏出后便噗唰一声,毅然地跳进海中畅游一番。
沁心脾的大海温柔地承接住我,一眨眼就带走满身的燠热。我往外游了一段后憋住气向下潜,想让快要烧坏的脑子也冷却一下。
有段时间,我厌恶这片带走爸爸的海域,咒骂三爷公为何没有保佑爸爸。可最终,我还是哭着求祂把爸爸还给我。
据传海底有座同样是祭祀三爷公的小庙宇,盖来镇压一些坏东西。不过无人知晓真偽,因为没人发现过,只有在保存于文化会馆中的一幅旧画上看过其外貌。
我曾无数次尝试去寻找,担心跟我一样天生臭脸的爸爸是不是被误认为是坏人,所以被留下来了。
──真荒谬。
回想起那不肯接受现实的年少,我憋气的嘴自嘲般地扬起笑,一些气泡不小心从唇缝冒出。
胸腔开始出现微微的闷涨,氧气快要不够了,但我却没想往海面去。
「三爷公,我跟爸爸交换吧,爸爸才是村子需要的人,才是家里、社会需要的人。」脑中忽地冒出这个久违的念头,我竟感到平静且由衷地希望这愿望能成真。
不可能像夏日阳说的那样。
我的人生早完了,早就该在底层沉沦,放弃挣扎。
不确定洋流带我飘到哪,只知我越沉越深,彷彿要与大海融为一体。在这片幽黑中,我的感官变得益发敏感,所以当一股不寻常的流动漫开时,我立刻警觉地睁开眼睛。
尚未看清真相,一阵拉扯的力道即吓得我呼出仅存的空气,也忘了屏息。霎时间,海水排山倒海地衝进体内,我难受地挥舞着四肢,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箝制。
「呜……呼嚕……」周围满是从我嘴中吐出的气泡,可渐渐地,迷茫的视线能看出海水不再那么阴暗,有道光越来越显着。
压力变轻了,而下一瞬,我迎来破茧而出的明亮和轻盈,口鼻亦本能地吸吐。我剧烈咳嗽,什么都无法思考,仅感知身体被拖着往某处游,最终是边嗑边碰地被粗鲁拉到一处坚硬的地方。
我随之侧翻身,仍在咳嗽。
「赵纬廷你这个混帐!」
还没咳完,忽有一黑压压的身影强行把我翻回正面并跨坐在上。「唔──」我呻吟的尾音未落,左脸竟冷不防地遭受一记重击。
「噗咳……」眼冒金星,好不容易储存进肺的空气又被挤乾,这下我咳得更加上气不接下气,胸腔如同有把火在烧。
生理性泪水不断泌出,我眨着雾茫茫的眼望向坐在我身上的背光身影。从他的发梢及面庞滴落的水珠全落在我脸上,有些溜进了嘴中,咸咸的。
「你在做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磅!
这次换右脸颊拓出剧痛,我的舌尖嚐到淡淡的铁锈味,鼓膜也嗡嗡鸣叫。
「你敢丢下大家试试看!」
啊、这是夏日阳的声音。
好久没看到他这么生气了,不过……这样算扯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