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从来没放弃
我就读的高中龙蛇杂处,啊、虽说龙,但都是那种大尾流氓般的存在,有的读了四、五年还没毕业,甚至听说背后有帮派在罩。校长和老师管不动,大多持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态度,只要学生没惹出上新闻的事就好。
对高中生的我来说,那些学长学姊们令大眾忌惮的江湖味教人嚮往,所以一入学我就想方设法为自己在那团体中寻得一个立足之地。如果有这样子的后台,走在路上多威风!那么也没人敢说什么了吧?比起訕笑或同情,畏惧的目光给了我挺胸前行的勇气。
我不愿大家继续用「渔村出身的单亲家庭」这个标籤居高看我。
契机在我下定决心不久后来到,但说穿了也没多特别,就是那群人当中的某个人的乾妹跟我同班,而我恰巧在某天放学帮她挡了一次来找碴的外校人士,就此晋身一员。
那是我第一次打架。明明没学过拳术,却凭藉一股豁出去连命都不要的气魄打赢了几名吊儿郎当的痞子。全身都掛了彩,我并未感到痛,反而感知一股蓬勃的力量。
原来我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并拥有一群最懂彼此的伙伴。
外人看我们就是学店高中的不良少年,不可能出人头地。我猜夏日阳肯定也作如是想。
可他们谁也没试着理解过我们。
「阿纬,晚上炸街,十一点在老地方集合。」
兄弟们热爱改装机车然后在深夜上街测试竞速。爆轰的引擎声开场,黑暗中只见一抹由惹眼的霓虹车灯及灰白烟雾组成的影子,儼如一条不断消逝的线,事后全赖马路上一道接一道的烧胎痕跡证明这些不是幻象。
催着油门,一群人几近嘶吼地咆哮,往当前体制留下我们不服输的记号,畅快极了。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至少我得到宣洩的管道,可上层的大哥似乎比我更加愤慨社会不公,飆车显然已不足以满足所需。他们开始攻击,起初只是由后座的人拿球棒砸毁停在路边的车辆。但人总是食髓知味,永远需要更强烈的刺激来获得当初只要海滨一朵马鞍藤就能拥有的快乐。
我顺着大伙起鬨跑去刺青也是出于同样心态。
「赵纬廷,最近新闻报的飆车族纵火事件,你有参与吗?监视器拍到的画面跟来载你的机车长很像。」
某晚,我躺在床上翘着脚看漫画,用来彰显个性的音乐吵杂地充斥在我关紧窗户的房内。家里只我一人,我妈平日在邻镇兼差,晚上不会回来,所以我压根没料到会突然听见夏日阳的声音。「干!你怎么进来的?」我弹了起来,怒目瞪着站在门口的夏日阳,他身上的制服洁净平整,连条皱褶也无,一点都不像上了整天课的样子。「把我家钥匙还来!」我朝他伸出手。
「警察在加强取缔了,你不准去。」夏日阳无动于衷,冷冽的眸光像利刃般砍杀我好不容易堆叠起来的自信,尤其是看向我两手刺青的时刻。「那是公共危险罪,属于非告诉乃论,你知道吗?要是有人因此受伤──」
「你凭什么管我?你以为你是谁?」听不下去,我伸出的手握成拳,一副要扑上去的样子。
夏日阳张了口却没说话,我不禁得意竟能让他语塞,可这得意持续没一分鐘。
「我不想看哪一天阿姨得上警察局找你,或是去少观所探望你。」
「你──」我跨步上前,抓起他的衣领。他的制服连个汗味都没有,仍是那股清爽的皂香及属于他的气息,实在恼人。「滚出去!」我粗鲁地推着他,不想再看到像在鄙弃的目光。
「我说过,我早记下你同学的车号。」
闻言,我一拳击在门板,发出碰的巨响。「夏日阳,我警告你,要是你敢去告密,我一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打得连你妈都认不得!」在耳濡目染之下,现在的我能把狠话说得溜一点了。
「你有那个本事吗?」
夏日阳为什么总是跟我唱反调?我气到说不出话,可没想真的动手。他讨厌归讨厌,我依旧不想他受伤。「……钥匙。」我低沉地重覆。
「阿姨给我的,要还也不是还给你。」夏日阳拍掉我的手,逕自朝楼梯口走去,却在最后一刻回头,「你敢再去,我会让你后悔。」淡淡地扔下这么一句,他从容地迈步下楼。
说真的,我认为夏日阳比我还会恐吓人。
然而,他的恐吓终究比不上接纳我的那群兄弟。
隔没一週的夜晚,我一如往昔地搭上存在感极强的改造机车,沿途呼嚣。我拿着分配到的「武器」在后座敲打触手可及的事物,却渐渐发现目的地不是向来有着笔直大道的偏乡,而是一个废弃港口。邻近有几间还有住人的老旧平房,扇扇窗户透出几缕微弱的灯光,无意间凸显出这区的荒废。
听着跟浪尾村差不多的浪涛声,我的心脏越跳越快,因入目的光景并不是一个废弃港口该有的模样。黑压压的人潮和闪动的车灯及手电筒正张牙舞爪地等着我们,而让那些灯光变得益发闪耀的是看来相当骇人的把把刀械,甚至有人戴了手指虎。过往我只在电视剧或电影中看过。
「这是……」我提着心,悄声问了载我的人,面前的躁动已胜过海浪声。
「要火拼了,上面的恩怨,反正我们只管打就对了。」他催着油门帮忙助阵,我看见暗处走出更多人包围上来。「吶,等等燃烧瓶丢准点。」跟我同龄的人语透亢奋地叮嚀,「继续当小弟还是升级当哥,就看这次,别掛了啊。」
事先不知情这点意外地让我动摇,我没应声,仅是握紧手中唯一可信的武器,然后催眠般地告诉自己这是义气。
两方人马互相叫嚣,位在队伍末端的我根本听不清楚到底争执的是什么,只觉得一切好不真切,直到眼前画面以过快的速度开始闪现,我才回过神。
交锋了。
机车疾驰,我一边维持身体平衡一边挥着武器,能扫荡一个是一个。但由于得闪躲各种障碍,我终究在一个堪比发夹弯的急转弯时被甩下车。
握在手中的铁棒不慎掉落,我急着站起,背部却猛地迎来棍打般的剧痛。肺部的空气眨眼间挤乾,我又趴回地上,难受地咳起嗽。「干!」我一手紧急护住头部,眼睛飞快地扫视起周遭,亟欲找回攻击用的器具。幸好,我在杂沓中瞥见那根孤单的铁棒,于是我立刻蜷着身,狼狈地朝那方向匍匐。
对手大概也是想挣战绩的人吧,又踹又打,我的口腔内逐渐出现噁心的铁銹味,脑袋发胀,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把血味嚥下,拚命伸长手,终于握住能护身的东西。
翻过身,我迅速朝那人的小腿挥去一记狠的,果然成功让他踉蹌。可下一秒,我看见邻近他的人救火似地举着一把闪着银黄光的小刀,齜牙裂嘴地朝我扑来。来不及思考刀刃反射的是什么光,我屏住气息一手撑地扭动身躯,试图避开要害。
然而,映在我视网膜上的是那人遭踢飞的残影,继之一个近到看不清细节的身影。我本能地挥动铁棒自卫,却被这人一脚踢掉。他拽着我的衣领一路将我拖到满是沙砾的破碎墙垣边,我的皮肤磨出了许多伤口。
混战声变小了,不明所以的我企图起身,但他跨坐在我身上,仰躺的我这才发现港口那陷入一片火海,连夜空都是红的,那面庞因而背光,染上了点硝烟味。
「我说的话为什么你都不听!要是我没跟来……」
咦?这声音……但不该──
没能思考和定睛瞧,我感知一阵疾风擦过耳际,伴随一道重击砰地落在我脸上,视线为之偏向。
嘴中血腥更浓了,我想吐掉却未果,因根本没有喘息的空档,左右开弓的拳头不断重重地招呼我的双颊,我连鼻血都流出来了,肿起的脸也让视野越来越狭窄。
我从不知道他的力气这么大。
脸很痛,比身上方才挨的还痛,但不知怎地,我竟松了一口气,眼尾好像溼溼的。
不过,他是怎么跟来的?骑车吗?前阵子他满了十八岁,听说马上去考了机车驾照。我的大脑不禁勾勒出一抹骑车奔驰的飘逸身影,他如果跟上我们的速度的话……哈,妥妥的「资优生飆车」,肯定能成为村子的大新闻。
「阿纬,我来了!」忽地,我听见同伴由远至近的吼叫,接着望见夏日阳身后出现一根从斜上方准备挥下的球棒,瞄准的应该是头部。
「等、阳阳──」瞠着双目,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叫出声,只晓得震耳的警车鸣笛和四散的引擎已响彻四周。「不要、不要……」一个沉沉的重物须臾倒在我身上,我张手死死抱住他,深怕他再受到攻击。
我不敢去想是什么浸溼我肩头,或许只是我俩的汗水而已。
*
「……纬,你要睡了?那我帮你擦身体。」
周围没有喧嚣,夏日阳清澈的嗓音鑽进脑中,我猛地睁开眼,「阳阳!」
完好无缺的夏日阳散着一身宜人馨香和残留的水蒸气,一脸笑盈盈地坐在床边看着我。
「还是抱你去洗──」
没让他讲完,我一把拽过他揽进怀中。他失了重心,全身重量压在我身上,我却觉得好安心。
「做恶梦了吗?」察觉到我的异状,顺势躺上床的夏日阳张手抱住我,并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在这,别怕。」
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那场起因于抢地盘的群斗事件后续以片段画面浮现于眼前。夏日阳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所幸没留下什么后遗症。我则是被送往少年法庭,先前的飆车纵火被挖出,可开庭审理的结果竟是最轻的法官训诫。我不晓得这跟头上缠着纱布的夏日阳执意要求跟我的少年调查官谈话有无关联。
我妈伤心的模样和差点向夏家下跪道歉的身影也是抹不去的记忆。她没打我骂我,不过那沉默更具力量。
事后,我从旁听说「哥爷辈」的人口径一致地称主使者是我们这些小弟,有认识的人被迫顶了罪,进了少观所,我才终于认清,那些不是真的兄弟和家。于是我转学了,以升学为目标开始唸书。我尝试追上夏日阳的脚步,却失望地发觉社会没我想的容易。大家总喜欢拿年纪相近的人比较成就,而我已落后太多且带有难以抹灭的斑斑劣跡。
抱持的自卑復甦,但我逼自己别再做让我妈难过和让村子蒙羞的事。怎料排解不掉的鬱闷在日积月累之下成了怨懟,尽数转嫁到了比较对象的夏日阳身上,包括不相干的性向问题。
转嫁责任让我得以轻易地忘了自己的软弱,而那些我对他的负面印象──阴湿、险恶等──其实全是我对自己的投射,他明明是待我最真诚的人。
我的小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