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她的态度十足坦荡,没有任何寻常情况下,向心仪对象告白过后,与之面对面相处的拘束和忐忑。
  就在这一瞬间,裴弋忽然有点想笑,司施脸上找不出一丝潜藏少女心事的端倪,看起来竟像是对那两条短信毫不知情。现在一颗心悬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的人反而是他自己。
  “倒是你,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学校?”司施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校服,判断他放学后根本没回家,一直在学校,“晚饭肯定也还没吃呢吧,手臂上的伤口又是怎么一回事?有人来学校犯浑找茬?”
  裴弋正思忖着怎么说合适,一旁的薛文映终于又有了存在感,他站出来,主动解释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裴弋又被迫听了一遍他那番“慈悲为怀方能指引坏人良心发现”的偏颇发言。
  他一边暗念这番话有多天真羸弱而不堪一击,一边思绪游离,忽的想起了母亲。
  如果是母亲,或许会和薛文映谈得来。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大概会同情薛文映的遭遇,也能理解他这套以德报怨的说辞。
  若非如此——裴弋听见自己心里有一道短促的叹息——母亲也不会容忍父亲那么多年。
  在裴弋的记忆里,自打他懂事起,“父亲”对他的来说就是一个接近虚构的形象。
  他有时候会想父亲是否还记得自己刚出生时的模样,跟现在的自己恐怕有天壤之别。
  但父亲很少对他投以目光,父亲对他的身高、体重、面部骨骼的发育都不感兴趣,偶尔看过来的视线就像在看一件家具。
  或许某天家里突然换成另一个跟自己一般大小的同龄人,父亲也不会觉察出什么异样,他只是预设家里会有一个小孩,仅此而已。
  对亲生骨肉如此,对结发妻子更是变本加厉。
  争吵和冷暴力,挑刺和漠视,交错进行,永不休止。
  母亲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主妇,她拥有绝对而自主的经济独立能力,裴弋曾经措辞严谨地向她表达过支持,即离开父亲,勇敢拥抱新生活,追求自我。他想当然认为这样做,母亲会更快乐。
  母亲却温和地,用大人注视孩子的目光看着他,给出的回答和薛文映那番话几乎一致。
  对这种说法,裴弋绞尽脑汁,仍感到难以苟同。
  不让作恶的一方尝到任何苦头,仅仅以一颗沉默的羔羊般的心,就指望对方悔改,很难不让人评价一句痴人说梦。
  司施的看法大概和他相似:“说实话,我觉得那帮人根本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仅仅因为你的不反抗,就在某一天幡然醒悟对着上帝忏悔祷告,他们只会在每次犯事以后拍拍屁股,回去闷头睡大觉而已。”
  听说了薛文映这段时间的遭遇,司施多少有些不忍和触动,她思索片刻后,对薛文映说:
  “你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你把自己和对方,都当成活生生的人类个体来看待,也因此还指望他们残存一点对同类的恻隐之心,但对方不见得跟你想得一样。”
  “我就这么一说,你也就随便一听,中途要是哪里有说错的地方,你也别往心里去,你看行不行?”
  见薛文映点了点头,司施才接着说道,“我觉得吧,人和人之间要想拥有良性循环的互动,贯穿交往始末的不是感情,而是自己的道德和良心。任何一段有来有往的关系里,如果对方真的考虑了你的情绪和处境,那他首先就要面对自己,要分析和反思这段关系里自己的所言所行。而作为施暴的一方,显然,他要么一开始就对自己人格上的缺陷选择了回避,要么就是你在他眼里已经丧失了主体性。一个人在对着沙包大展拳脚的时候,会反省自己太没有人性吗?”
  “你们之间人和人平等交流的关系根本就不成立,对方要么是不把自己当人,要么就是不把你当人。你越让步,对方越会觉得你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可以趁手发泄情绪的工具。你所设想的‘以柔克刚’,在对方看来,很有可能只是软柿子好拿捏的证明。”
  薛文映听完,沉默少时,一阵风吹过,他蓦地浑身一震,双手抱臂抖如筛糠。
  司施以为自己话说得太直白,刺痛了他的心灵:“那个,我......”
  “没事。”薛文映预判了她的说辞,冲她摆摆手,哆哆嗦嗦道,“我只是今天衣服内衬搭少了,这会儿昼夜温差太大,冷风一刮,身体有点抗不住。”
  “......”
  司施无言以对,旁边一直静静聆听的裴弋适时插进二人对话,对薛文映说:“你先回去吧。”
  好歹裴弋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薛文映本想坚持留下送对方回家,但转念一想,自己待在这里,似乎除了陪伴以外,作用不大。更何况,他来回瞧了两眼司施和裴弋,直觉告诉他,眼下这份“陪伴”大抵也是多余的。
  “那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薛文映很有眼力见地决定先行撤离,临走前又跟裴弋道了声谢,接着对司施说,“也谢谢你,司施。虽然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认识,但你说的那些话不无道理,我会回去好好想一想的。”
  送走薛文映以后,公园里只剩下司施和裴弋。
  两个人一道坐在冰凉坚硬的石阶上,看着弯弯一轮月亮升起,水银色勾勒的光晕明亮洁净,看得越久,越带给人一种全新的体会,好像一直这么望下去,就能穿越时间,望见光年之外存在的新纪元。地面上试管形状的透明玻璃鱼缸散发出萦萦光亮,用暖黄色的灯带,怀旧的色调如同将上世纪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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