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告诉我实话,乐瑞塔。”果斯说道,他已经想好了,无论从乐瑞塔嘴里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无论她有否残忍地背叛过他,他都会原谅她,还会想办法保她在四年后不必重置记忆,前提是她不能骗他。只要她对他还是诚实的,他就愿意尝试着去真正地爱她——就像真正地爱一个女儿一样。
“这就是实话。”乐瑞塔斩钉截铁地说道。
看着乐瑞塔倔强的表情,果斯的脑海中,她的脸庞开始和童年的自己重叠。
“我只是想让你拥有我的一段记忆……谁知道,你连我的脾气也继承了去。”果斯自嘲地笑了笑,“你会变成今天这样,也是我自己种下的因。”
“你的记忆?”乐瑞塔困惑地眨了眨眼,“我什么时候拥有了你的记忆?”
“你以为你儿时照顾的那个女人,是谁的母亲?”果斯冷笑。
乐瑞塔是果斯制作时最倾入了私心的仿生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乐瑞塔比埃依莎更是果斯私人的创造。埃依莎只是果斯按照想要得到的女人的模子捏出来的一个空壳,乐瑞塔的体内却真正拥有着他的一部分灵魂。
果斯生长在一个困苦的家庭中,自打他记事以来,“家”就是一个破破烂烂、充斥着药味的地方。果斯的童年,是吃进嘴里的腐烂廉价水果,是穿去学校的由旧花裙子裁改而成的长裤,是趁药剂师不备时潜进柜台里偷的一盒药,是终日躺在床上的母亲声嘶力竭的咒骂。无数不体面、不光彩、被小村子里所有人耻笑的片段组成了果斯最初的记忆。待他人到中年,海洋悄然死亡,花朵开始凋零,天空变成灰色时,他是世界上最不感到恐惧的人。他的人生一直是灰黑色的,呼啸的海风和暴戾的海浪是他的旧友,令所有人恐慌不已的晦暗侵袭只是他童年时的日常罢了。
父亲早在母亲怀孕的时候就离开了。果斯见过父亲一面,那时他已经六岁,父亲准备离开立陶宛,临走前来看了他一眼,并给了他一些钱。
“古斯塔沃,你不要怪我。如果换成是你,你也无法忍受她。她怀你的第五个月时生了严重的病,那病让她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她骂人、打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有二十三个半小时都在发火……我相信你对这个很了解。”父亲看着他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小腿上的一处处淤青,原本准备好的话说不下去了。
两分钟的沉默之后,父亲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咬牙,对果斯说:“古斯塔沃,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年幼的果斯盯着桌子不为所动,并没有看见父亲递来的要救他出火坑深渊的橄榄枝。
“我要去德国,我被聘请为了慕尼黑大学的客座教授。你会有大房子住,金妮阿姨会对你很好——你不必叫她妈妈,除非将来你喜欢她、愿意那样称呼她。你可以去社区小学读书,手续会有些难办理,但金妮阿姨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一定可以帮你办妥。而且,金妮阿姨很温柔,真的特别温柔。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也喜欢小孩子,她会好好爱你的。”父亲说着激动了起来,握住果斯放在桌上的小手,“跟我走吧,古斯塔沃。我承认我曾经抛弃了你,但我愿意从今天开始赎清我的罪过。”
“不去。”果斯将手缩回,“我叫果斯(gus),你的名字才是古斯塔沃(gustavo)。”
果斯回到了那个脏兮兮的被称为“家”的木头窝里,照例每天被母亲打骂,端药时因为迟了一点而被她用滚烫的药汁淋了一身。父亲留的钱很快便在母亲的药上烧完了,果斯九岁的那个冬天,母亲死了。果斯先是松了一口气,随之涌上心头的竟然是悲伤。他失去了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比起被打被骂更恐怖的,是回到家时,迎接他的只有瑟瑟寒风中没有亮灯的黑色门洞。
他被孤儿院带走,老师问他还有没有亲人可以联系。果斯想起那个曾经握着他的手,慈祥地许下美好承诺的秃头男人,说,没有。
在孤儿院的日子里,因为瘦弱和长相丑陋,他成为了所有孩子捉弄的对象。但他并没有觉得日子难过,因为没有一个孩童能骂出比他母亲更难听的话语,能比母亲更狠毒地打他。更重要的是,他在孤儿院找到了照亮他人生的东西——科学实验。那一方小小的实验室简直是他的天堂,在那里,他不再是“虾米果斯”,不再是“臭裤子果斯”,他是一个可以仅用自己的双手就能制作出白色火焰、青蓝色液体、红色矿石的创造者。他还自制了炸弹,炸毁了领头欺负他的男孩的床铺。所幸无人受伤,老师严厉警告果斯的同时也发现了他的才华,他开始得到大人们的重视,孩子们也不敢再欺负他。
长大后,他因成绩优异而被当地的大学看中,又因出色的发明而接到了欧洲好几个大学的邀请,请他前去攻读博士学位,其中就有父亲所在的慕尼黑大学。果斯选择了去芬兰读博,之后便自然而然地留在了芬兰,进入了量子公司。海洋死亡的那几年里,他创造出了生命,和其他几名科研员在贾奎尔的带领下一起研制出了仿生人。量子公司轰动世界,受邀迁到了曾经的岛国。后来,岛国被赛克托一号共和国取代,地球经历着剧变,而果斯整日泡在实验室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有在面对可控的、能轻易被他理解的实验时,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并非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局外人。
然而,他总不可能永远待在实验室里。每当回到家,面对着空寂的房间时,那股被所有人抛弃了的无力感便会再度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