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骤然老去的不是风华,是心。时光荏苒,审判从不一纸书信缓步来,它策马狂奔,趁其不意猛地降临。
今日的颜色是失常色。
她摔了隔断明珠白玉帘,跨门而出,时浓月初升,云影临轩,一瓯月露照素衫,却怎么也找不到心的入口。锦衣方可称作纨绔,深山夜里,她就是一没有归处的普通人,只好借琼浆一饮,只得向酒中讨眠。此际月色毫无顾忌地肆意流淌,没了那双凌厉星目,光看棱角照样是端着的天下风流。
可她觉得老了,那便是老了。
十六年前她锋芒正盛,剑挥帐步,劈开混沌,竟什么也没寻着。在合眼的一片黑暗之间,她有些想不明白一切的意义。李明珞嫁入漠北,她燃尽了周身念想,将平生意气一阵豪掷,所作的一切无非是为了将她夺回。哪知天教心愿与人违?如今这偌大的一座城,乌糟的一个国,无心的一个人,她都不知道该算作什么。
雨泽润物,然雨泽过盛则易生灾。情爱甘甜,然情爱过重则易生悲。
她叹着气,摸了摸冰冷的石头,突然想到了那一块温暖地砖,不知一场荒唐残梦该不该就此结束。
或许早该有新人拨开乌云住进她心里了,只是她没放她进来。
心绪乱作一团,她倦息在夜色中,氤氲在酒气里,想慢慢将它们解开。月亮方才羞羞涩涩遁入浮云间,不知怎的转意破云,一澈明亮随之陡生,让她在朦脓之际睁开了眼。揩摩愁眼间,泉边有一少女纤白细瘦,头带白纱斗笠,曳裙裾,姿清雅。那少女将白纱撩起,水袖轻衫拂过水面,白玉葱指捧了一掬清泉。泉水凉,过喉如冰,一双细幼远山眉微皱,身子轻轻一抖尽现豆蔻娇态,连额上小碎发都毫不含糊,跟着气鼓鼓的柔腮一齐颤上一回,一声声道着凉。
霎时晚星焕烂,李明珏执酒壶临风惘然,似顷刻之间天地明晰,日月同出,穷泽生流,枯木发荣。她从石上跃下,待到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少女面前,不由得喉间收紧,伸手掀起刚落下的白纱,说了一句:「你……你都不会老的吗?」
少女急着赶路,来泉边饮一口泉水润润喉。来时本是四下无人,如今起身突遇一人,还不明所以地来上这么一句,就着深深夜色,真的很邪乎。少女不胜惶遽,倏然转身,像林中巧遇猎户的受惊小鹿,忽地一下隐匿在了丛林中。
留下原地的李明珏,被泉上月光刺得睁不开眼。一咄一嗟之间,明月又隐,徜徉四顾杳无人踪,惟有泉声叮咚依旧。她伫立良久,低容敛气,心间泱漭不堪,竟有些不分虚实。不知过了多久,她托着疲倦的身子往城门走。
待到她垂头拎酒行至门下,守卫见之,即刻兵刃相交。她抬眼,瞪了那两个人一眼,带着酒气说了一句:「哈?」
作者有话说:
『穷泽生流,枯木发荣』出自曹植《七启》。
幼年明珏软乎乎弱唧唧的跟龙珥似的,真可爱。
小柏:啧,哪里来的怪阿姨,吓死我了!可惜了一张俏脸,莫不是个傻子?
红颜:我是不是命不好?那个混蛋终于想通了,突然天降一只小白鸟?
明珏:大晚上的被堵在自家城门口,呵呵。
第 10 章 善变之月
王上不着绫罗,一身布衣独步夜游城郊,入书可作轶事一则。
威权多年濡染,衣服会骗人,可气质不会。两名守卫不明所以为之一震,傻头傻脑屏息门前,又因腹下胆寒作祟,愈发握紧手头兵刃。兵器铮鸣,于虫鸣夏夜铿然作响,引得城楼上一男子转烛观望,不看则已,一看便叫一张睡意惺忪脸在捋须定睛那刻愀然变色。男子猛地搁了烛台,拔腿疾奔而下,立定干咳一声,鞠躬月下赔礼道:「襄王殿下,新来的不懂事。」话毕,一面使眼色命人开门,一面弯腰引路道:「您请,您请。」
守城两位小哥委屈极了,颦蹙相顾,暗通苦楚:谁会想到襄王殿下有这等闲心,大晚上着一素色搴裳在城外乱逛?
李明珏并未呵责,她漫不经心摇了摇酒壶,酒早磬,无一声回响,遂提手放于那小吏掌中。小吏接过,跟捧个宝贝一样捧在手心,在眉开眼笑之余,弯身殷勤说道:「这么晚了,不然小的护送您回去?如今宵禁了,碰上巡卫扰了您也不好。」
李明珏虚瞥了那人一眼,摆手示意他别管闲事,那人识相,就不跟了。她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未几,转头回顾,问道:「湾布巷三十六号怎么走?」
男子闻言,点头哈腰跟上前来,堆笑答道:「小的带您去。」
李明珏无话,转眸轻悠悠地睨上一眼,有道是明白人做明白事,小吏陡一哆嗦,退上两步,收敛起无用的逢迎,掬着笑脸恭恭敬敬同她笔画了两下。李明珏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钦红颜不住含香阁了,她如今买了间小屋,靠一手好绣工过活。那日她从殿上离开,头一件事即是清点赎身用的钱财。都知道襄王殿下待她好,可谁能想到能有这么好?一排排东西铺陈开来,满楼的姑娘扒着栏杆看花了眼。一朝踏入风月场,没那么容易好脱身,再说她也不是不喜欢含香阁,不过是想离那个没心没肺的王八蛋远一点,省得脑子不清醒。她同红花妈妈,姐姐妹妹们都聊得不错,隔三差五若是有人指名,她也就穿上过去衣裳,点上昔日妆容,坐入轿子风风火火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