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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今晚多星,可愿一观?」
  柏期瑾被她那一只手闹得有点心不在焉,茫茫然呷了口热茶,没头没脑地说:「师父说白石山的星星是最好看的。」话从口出才知不对,她抿了抿唇边茶水,瞪大了清澈的眸子,玩命般扇了几回卷卷翘翘的长眼睫,恨不得扇出一阵狂风来把自个儿给吹个清醒。她简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每回跟襄王殿下说话,就跟不长心眼似的直上直下。
  星光将暮秋夜色点得清亮,李明珏侧首望向菱花窗外,在月华淌过微张的手心时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她步子已然向外,早准备去动手拿披风了。因其一句话,心情一瞬间跌到了尘埃里,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拒绝得如此干脆,虽有沮丧,但哪能轻易放弃,刚欲开口,旦见柏期瑾捏着小拳头斩钉截铁地说:「但看的人不一样!」
  这是她想破头皮想出来的宽慰话,显然某些人很买账。
  李明珏本打算回身不显山露水地同她道一句「好」,没想到嘴角笑意怎么也压不住。过去为了由心一笑,她可谓是煞费苦心,要戏德隆、逗臣子、听说书、逛花街,而今只需简简单单一句话。
  无需太长。
  七字便好。
  最好还配了个拧巴着嘴角又不失清甜的笑。
  她在乎她的感受,在拼命想法子来挽回。李明珏瞧出来了不免心下欢喜,不消看什么星星,她都快开心到了天上去,同九天玄女一块儿坐在月牙尖上给玉兔顺毛了。她压着唇角不想将心迹表露得那么明显,却不知在柏期瑾看来,这同是个拧巴到难以解读的表情。
  柏期瑾以为没奏效,眨了眨眼睛怯怯地问:「还看星星吗?」
  「看!看!看!」李明珏不但回得仓促,还情不自禁连回了三次。大约因是极为重要的答复吧。
  柏期瑾欣喜地点了点头,她也喜欢看襄王殿下因她一改常态的样子。
  自从听了龙夷之事,她很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
  她想师兄了。
  白石山曾经好热闹。春来溪畔垂杨柳,新嫩柳枝下叶师兄执笔画画,周师兄挽袖抚琴,师父在春溪潺潺中一次次念着圣人道理。可惜柳梢难留不归人,一座避世孤山盛不下少年儿郎的壮志豪情,他们习了太多大义与道理,各自为了心中大义与道理下山远行。
  岁月翻覆本无情,青山素水依旧在,而妙笔公子偃然卧在湘水间一条小舟上,谦谦琴师安然睡在豫回府幽深谷底。
  至此,手握书卷的白鬓老者不再讲古论今,他背靠一棵古松,矍铄的灵魂在春去秋来中逐渐沉默。他看得越多,说得越少。
  如此,年幼稚嫩的白衣门童不再学经文,只是扎起裤腰带,拿一杆比高过头的竹枝扫帚默默扫去门前黄叶。他学得越多,懂得越少。
  两玉俱碎,天地渺茫,文人折扇没江边,雅士断琴砸泥间,寒门书生无不闭门自危,不知一颗忠心该托于何处,不知一肩抱负当走向何方。做斩人之剑,做制衡之棋,做博弈之筹码,做有家门而不得入的丧家犬,做太平时被弃如草芥的一根鸡肋。挥之即来,抛之即去,他们是俯身用性命铺垫盛世的柳絮飘蓬。
  风絮飘残山河裂,何来广厦千万间?
  天下名门,天下皆惜,而唏嘘声传不到无忧孩子耳里,她同往日一般给苍山带来欢笑与生气。无忧是她用温柔开启的一梦华胥,她并非不解忧愁,凉薄刺骨的秋风送走了故人,早早地令不足十岁的孩子脱胎换骨。柏期瑾清楚地明白一切回不到过去了,却还是挥着小手努力拼凑着过去。
  这座大山昔日回荡着学书童子的郎朗书声,充盈着清俊才子的激昂意气,笔墨书不尽那时的鼎沸风流。
  而如今她若不笑,就彻底安静了。
  她渐渐长大,学着自己剔鱼刺,还要帮着小门童碗里,学着自己上山采野果子,还要把伤口藏在裙子里。她阅书,诵读,习经文,甚至是画画和弹琴,想用一己之力填满去日缺口,但是白石山太大了,太空了,她独自一人填不满那些空洞,甚至是心里,也长出了空洞。谁又能来填补她?偌大一座山,她走走停停竟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心放声痛哭之所,她磕磕绊绊生怕忽然闯入的梦里人儿毁了她为那人精心织就的好梦。
  她没有爹娘,这是她小小世界的全部,而这一切正在崩塌。
  他们都说要回来。
  他们都没有回来。
  他们都是骗子。
  白石山待不下去了。
  柏期瑾第一次明白山雨欲来是山中见到黑云压天,狂风摧林,第二次是在诗中『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今则是在眼前。奏疏中所涉军务渐多渐细,边境与漠北小摩擦不断,赵大哥进宫愈发频繁……她在不太平的年岁生在太平的地方,一脚踏入真实,真实勾起了回想,回想击打在脑海中嗡嗡一片。
  尽是过往记忆。
  她将手放在空中,感受着砭人肌骨的寒意,指尖忍不住在瑟瑟秋风中颤抖。她渐无法说服自己,这颤抖仅仅是因为天气转寒,她真切地感受到在离夺走师兄的世界越来越近。那个同叶师兄一样辅佐宋王的孩子,听襄王殿下说是个比她还小上一岁的少年,会不会正在经历同师兄一样的劫难。她看到两个命运在交错,仿佛师兄回来了一般,希望发生奇迹。
  此时她想起了来诀洛城途中遇到的国策门女子,早知道,就该绊她一脚,拐走她的小龙。这样,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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