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她一直看不懂这个女儿。
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捏着眉膏教她涂上新贡的远山黛,费劲心思为她讨显赫门楣的亲事,别的小公主求都求不来的,小青舟却不喜欢。但她还是喜欢她,护着她,把对早逝女儿的爱全全给了她,却渐渐发现她越来越超出她的想象——女儿家柔和若水的眼瞳里,渐渐有了刀锋般的锐利。
她从未教过她这些,她想她的亲娘,阿环,也从未教过她这些。
小青舟是宫墙里长出来不一样的花儿,同她们都不一样。
她既忌惮,又为她开心。
「青舟能有今日,全靠母妃。」
「我能有今日,全靠阿环。」阿环死了,阿环是为她而死,为了她死去的女儿与危在旦夕的儿子而死,妆容精致的妇人触碰到了回忆,觑了眼身侧正当年华的女儿,又仓促而慌张地收回了视线。苏青舟将一切收入眼底,有时她恨观察太过入微,漏不掉任何一个令她无所适从的细节。她看到了眼神中难以遮掩的畏惧,容颜上不可避免的衰老,与二人之间无法逆转的疏远。贤妃老了,她的柔弱还能护她多久?记忆里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从不动气,她没有动气的权力,唯恐一点点小事传到了王座上那位耳朵里,将她为数不多能拿来傍身的优点,轻描淡写地给抹去。
苏青舟心感诧异,因为她竟然感受到了怜悯,对弱者无能而生的怜悯。若是芸芸众生便算了,这是她昔日唯一的倚仗,她依附她,装作乖巧地博得她的爱与怜悯,而今竟是反过来在怜悯她的无能与衰老。她忽然愈加明白了那个仓促收回的视线中无底的寒意,她青春的容颜,手中的权力,身陷的处境,是令养母万分惶恐的根源。
贤妃低蹙起弯弯柳眉,果然不出所料地万分惶恐地拉起一旁女儿年轻而又细腻的手,殷殷问道:「你可有怪过我?」
「没有。」
娘亲的死,她怪自己。
她小时候听了某些人的故事,嚷着跟娘说要有大志向,不想胡乱嫁人草草一生。但她娘是出身低贱的舞女,一夜临幸便不再得见。小青舟每日绕在娘亲身边,不停地为她出着主意,您打扮打扮,您去偶遇父王,您再争取一下。环娘试过了,她用为数不多的家当精心打扮了一早上,顶着寒风站在一株盛开的梅花树下,战战兢兢地在梁王必经之路上落下一张绣着青色小舟的锦帕。她不指望那至尊还能记得她,但至少会想起女儿,流着他共同血脉的五公主……谁想,只是哗众取宠,惹人讥笑罢了。她望着正得宠眷的孟贵人昂着脖子像一只倨傲的孔雀一般挽着那人走过,狼狈不堪地从地上拾起帕子,恰巧看到皲裂的手指与新落在地上的一朵娇艳梅花,花瓣新生的娇嫩衬得她无地自容。
寒冷中,环娘瑟缩地缩回了手。她不敢碰那花儿,觉得连落花都不配。
她见女儿因此一日日失落,愈发一日日消沉,心知是自己的庸懦无能耽误了她。贤妃当时深得宠爱,正陷入一场纷争。两年前小女儿被刘贵妃所害却苦无证据,而今同样的灾难降临到了她的小儿子身上,她天天守着儿子,女人味像落花一样凋零,成了一个索然无趣的怨妇。于是她假意协助刘贵妃,最后倒戈,在梁王面前自尽而亡,就是为了将青舟托付给贤妃,同时,这也是能让与她曾有过一夜之恩的夫君记住她的唯一之法。
只有苏青舟知道,娘是为自己死,是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野心,是她成日喋喋不休的幻想,活生生压垮了赋予她血肉的生母。还有多少年后因残自裁的郭麟羽,她是如此欢喜地捧出一颗心,又是如此遍体鳞伤地独自回来,她明明只想给娘更好的生活,明明只想与郭麟羽有更好的未来……
好似她一生挥之不去的诅咒,注定要踩着挚爱的亡魂去摘悬崖之花。
是娘的死让她突然明白了一切,眼前的被称作父王的男人叫不出娘亲的名字,也叫不出自己的名字。她的出生不过是因他酒醉后拉着最好看的舞女春宵一度,翌日便因此事被太后狠狠责罚,再也没有迈进小院一步。十四岁那年,苏青舟用纸写好娘的名字与生辰偷偷溜进佛寺想和娘亲说几句话,偌大的王宫都没有一个能够名正言顺安置她卑贱灵魂的地方。烛灯古佛下,她看见习惯独自礼佛的太后一颗颗拨弄着佛珠,忽然蜷身倒在佛前,抠着喉咙咿呀地难受,正当老人伸手去摇铃求救,少女从帘后走出,屏息踩住了她干瘪颤抖的右手……
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老人,或许至死都想不明白,面前的少女是谁,而她手中的字条,写的又是谁的名字?时间过去了太多年,苏青舟早已不记得当年是否对此有所触动,更不记得是以何种表情面对那一幕,若要她猜测,约是在笑吧。
公主在回忆中倏然抬眸,恍若隔世地看着一双难掩岁月痕迹的手在黑漆方桌上,极其轻微地颤抖,有一瞬间与太后干瘪的手所重合。印象里贤妃走近时总带着名贵的轻绸香气,从缂丝广袖中徐徐伸出一双丰腴细腻的手,尖尖十指在她瘦弱的肩上搭着原来从未穿过的华丽衣裳。一时瞳中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她怜惜她没有改变命运的能力,敬佩她对子女毫无保留的爱意,明白她此时此刻心底无法直言的忧虑。
她记仇,也记恩情,牢牢握住妇人止不住发颤的手,呼吸在眼前氤氲作一片雾白潮气,声声笃定道:「母妃对我有再生之恩,我绝不会拖累十六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