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不敢随意打搅,飞快地观察书案。
  纸质绵韧、百折不损的上等生宣铺好,三尺长,三尺宽,已落墨写到一半了,砚台的墨汁充盈,笔洗的清水才换过一轮,连左手边的茶瓯都还袅袅飘香。
  世子爷到底需要什么?木樨拧眉。
  阳光透过六扇窗格的雕花照入,忽而一晃,又一晃,木樨忍不住侧目,窗外有人,还不是偶尔经过那种,而是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晃得人心烦意乱。
  木樨当下了然。
  府里几位郎君,除了长公子,别的都还未娶妻,总有那些不安分的婢女寻些借口在世子爷跟前晃荡。
  平地摔跤,落个香帕都是小事,还有那穿一袭薄纱裙来夜探的。世子爷不懂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翌日就把人送往城郊田庄去耕田挑粪了。
  此事一出,很是打消了一阵不该有的绮念。
  也只一阵,毕竟府里年年放良,年年有新仆。
  木樨很自觉要承担起这个赶人的重任。
  果然,世子爷看着纸面,运笔行云流水,用惯常冷清而威严的嗓音道:“窗外那姑娘,看见了?”
  “看见了。”
  “领进来。”
  “马上赶……”木樨脚步生生顿住,“什么?”
  陆执方抬眼瞥他。
  冬日萧索的草坪一角。
  作丫鬟打扮的少女背对着自己蹲下,小小一只,专心致志到他走近了都没发现,木樨重重咳了一声。
  少女肩头一颤,转过脸来,白莹莹似冷瓷,怀里衣兜露出来,是一捧暗绿色的野草。
  木樨顿时带了几分同情,觉得她倒霉。
  世子爷今日心情不佳,赶走都不行,还要把人领进去训斥。他暗暗摇头:“你是哪个院子里的?进府时候规矩没学好吧。跟我过来。”
  “我是前院洗衣房的。”
  馥梨不认得木樨,见他衣着光鲜体面,同韩长栋比都不差,料想是哪位郎君身边得脸的人。
  她跟着木樨,绕过明廊,入了小楼内里。
  原来一楼是间宁静清逸,宽敞气派的大书房。
  书案后端坐的年轻公子顿笔,朝她看来,目光先扫过她脸上,继而落到她捧着的衣兜上。
  “在窗外晃荡半日,就为了摘这些?”
  清冷低磁的嗓音,半句开场话都懒得讲。
  馥梨犹豫了片刻,承认道:“是。”
  陆执方盯着她:“有何用处?”
  馥梨敛下了眼皮,恭恭顺顺地落下视线:“婢子自幼喜欢花草。冬日残绿少,摘一些放在屋内插瓶,看着鲜绿舒心。并非有心打扰世子爷清净的。”
  可陆执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清净。
  “南面锦萃苑有更好看的。”
  “好看的不敢摘,怕是府里特地栽种的。
  不敢。
  陆执方鼻尖里哼出一声轻微的气音,似笑非笑。
  馥梨没忍住抬头,撞上他含了几分奚落的目光,心头莫名一跳,攥了攥衣兜边角。视线里,一双簇新的麂皮六合靴,从书案后慢慢移步到她身前。
  一尺之遥,陆执方顿步。
  馥梨鼻尖闻到了他衣裳上幽冷的熏香,极浅淡。
  有什么触碰到她的右手。
  她移了移视线,望见陆执方用狼毫笔末端,点了点她松松缠着两圈白纱布的右手,“手抬起来。”
  陆执方忽而缓和下去的声线在她头顶漫过。
  “受伤了?”
  她抿唇,未想好如何回答,那狼毫笔灵活挪动,找到了纱布末端,反方向绕了绕。她手指纤细白皙,除了浣衣生出的两颗冻疮,干干净净地没有伤口。
  馥梨难得地感到了几分后悔。
  纱布是出门前,为避免摘一会儿草,就要去洗手的麻烦,才随意缠的。陆执方要是怀疑她,她的纱布就像一段形迹可疑、任人拉扯的小尾巴。
  可陆执方静了一会儿,没再追问野草或纱布。
  “叫什么名字?”
  “馥梨。”
  “哪两个字?”
  “馥郁的馥,梨花的梨。”
  “水木相生,是个清雅伶俐的名字。”
  陆执方不咸不淡夸了一句,麂皮靴远离了她。
  “要赏要罚,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以后没事别到小重楼附近来。那些草,不要再摘了。”
  “婢子晓得。”
  馥梨一福身,逃也似地大步遁走,余光望见随着她动作意外掉落的一株棘麻草,捡还是不捡?
  没等她想好,木樨已先一步捡起来,心道草毛茸茸,不知到底哪里好看,但攥在手里触感还挺好。
  馥梨朝他扬扬衣兜,示意他扔下,走时殷殷叮嘱“这草惹虫子,小哥记得一定要快些去洗把手。”
  木樨掌心干干净净连点草屑都没有,不当回事,随意拍两下,就要再去替陆执方研磨。
  蓦地,世子爷用狼毫架开了他的手腕,用一种他看不懂的微妙眼神看过来:“洗手,马上。”
  第5章 他怎么总爱往她跟前凑?……
  小重楼前摘来的棘麻草,馥梨都做成了泥膏,分成两半,塞入装过润肤膏的空罐子里。
  一罐给桂枝,一罐自己留着。
  桂枝知晓小罐子里头装的是何物后,紧张得差点把罐子摔了,“真的能把人弄成那样?”她听见过韩长栋的丫鬟议论,霎时觉得里头的东西仿佛比砒霜还厉害,心头怦怦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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