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人蹲下身来,与她齐平,轻声细语地问:“你叫……晴初?对不对?”
许晴初转了转混沌的眼眸,渐渐找回了神智:“……我认得你。”
“认得就好,认得就好。我叫许岳遥,我纵山许氏与你栗县许氏祖上也算是一家……我先带你回去,好吗……”许岳遥抱住了她。
许晴初无知无觉,她轻声问道:“您知道我的家人在哪里吗?”
“我不知。”许岳遥抱住她的手收紧了一些。
许岳遥是来救灾的,暴雨连连,冲垮了丰江堤坝,江水崩腾而下,栗县首当其冲,瞬间倾覆。她上月来时,此地还是民和年丰,许氏族长与她一见如故,甚至在考虑连宗之事。而一月后再来,便什么都没有了。老族长的遗骨还是她帮着收敛的。整个栗县死伤惨重,尸横遍野,剩下的人也没了口粮,更不要说大灾之后的大疫了。就算是这样,丰州上下官吏竟还想着瞒!丰州几位主官归属不同阵营,支持不同的皇子,本就矛盾频频,现下更是吵作一团,互相推诿,竟没一个想到受灾的十几个县还需要赈济。
许岳遥是商人,却也不止是商人。许氏的粮草、药材、布匹从四面八方向丰州而来,她要扮演一个奇货可居、坐地起价的商贾,这些物资一部分要用于与地方官博弈,一部分用于从富户手中低价收买田地与商铺,剩余的一小部分才用于救济灾民,但这已是雪中送炭了。
许晴初用了一些时日接受家破人亡的结果,她没有哭闹,只是沉默。许岳遥把她带在身边,带着她去施粥散药,带着她去看人们重建家园,也带着她去听活下来的人为家人收敛遗骨时的哀泣。许岳遥的学生不解,她问:“晴初还小,带她看这些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许岳遥说:“真正残忍的是天命啊。她生来早慧,与其让她自己胡思乱想,不如引她直面一切。”
她们替晴初找到了离去的家人,替晴初安葬了他们。风扬起烧化的纸钱灰烬,飘飘摇摇,像是一场大雪。晴初伸出一只手去接那落灰,却什么也没抓到。她抬头向许岳遥问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该怪谁怨谁呢?”
许岳遥哑然。她牵着许晴初,低头正视她清澈的眼眸:“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
“好。”
许岳遥把许晴初带回了丰州。她没有子嗣,但有一些学生,有些学商有些学算有些学武有些学文也有些学手艺,许岳遥根据她们的性格和偏好给她们安排课业,年纪大的已经独当一面,小些的还在她身边学习。许晴初是最小的一个,姐姐们怜惜她,对她很好。
许岳遥给许晴初定的路子仍是科举出仕,请最好的先生为她讲解经书提点文章,她则亲自教导纵横捭阖之术。许晴初足够聪明也足够努力,许岳遥很惊喜,对她也有更多的期待——她的学生里还没有能走仕途的,而她们的生意需要在朝中有一个真正的自己人。
那一场大水让大半个丰州陷入困境,加之官吏不作为,足可称之为民不聊生。许岳遥周旋在丰州<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各个派系之间,动以厉害,巧辞机变,为丰州灾民谋也为自己谋。这一切她都让许晴初在身边看,许晴初也因此搞清楚了这场惨剧的缘由。丰州府上下、河道上下、朝中户部工部、政事堂宰辅、支持大皇子的外戚、支持二皇子的勋贵、支持三皇子的清流……自下而上,没有哪一环是干净的,但也没有哪一个人期待着这场大水,不过是每个人都盯着自己那点蝇头小利,贪腐、怠政、推诿、互相使绊子……要说有罪,他们每个人都该死。但也恰是每个人都该死,所以每个人都不会死。所以难道就是那几十万的灾民该死吗?
许晴初想不明白,她夜里闭上眼就是小妹妹拉着她的衣袖要她来一起玩。她累极了,像一张拉紧的弓,只需再施加一点力就要崩断。
那最后一根稻草来自赴宴的河道官。许岳遥设了席面宴请都水监的都水使,他统管着丰州治河的大小事宜,许晴初侍立在许岳遥身侧,也就听清了他说的每一句。
“……我也没有办法……谁知道那堤就塌了呢……都水监不是什么好干的差事,整日里在河堤上跑,餐风饮露……我就拿了一点,只是为了活动一下换个舒服的位置……大头?大头当然是上头拿走了!我哪敢呢?……别说那没用的,运来的材料它本就不合规格!哪儿去了?你说哪儿去了?一层一层的过来,一层一层的剥,到下头就剩了个芯子……”
他喝得上头,句句都是抱怨,绝口不提自己的错处,说的却也都是实话。
这个人是离这场灾祸最近的一个人。许晴初死死地盯着他,眼眸充血泛红,攥紧了拳头,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暴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匕首,扑上去就要取他性命。好在许岳遥留意到了,一把攥住了她,缴了她的械,只用一只手就把她两手扣在身后,另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不叫她出声。
“怎……怎么了?”都水使已经喝得迷糊了,抬起头的时候只看见在她手里挣扎的许晴初。
“无事,小儿闹脾气罢了。您少坐。”许岳遥笑着安抚,起身便沉下了脸,拎着许晴初出门。
“阿虞!”
阿虞是她另一个学生,本在一旁躲懒,闻声便知不对,忙上前来应到:“老师?怎么了?晴初做错什么了吗?”
“先关回房里,你看着,等我忙完再来处理。”许岳遥把许晴初交到阿虞手里,她是武人,手上有的是力气,只是将许晴初夹在怀里,她便动弹不得。许晴初自知失败,不再挣扎,乖巧地窝在阿虞怀里,仿佛方才暴起的并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