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那眼神刺了他一下。他曾在面对某一面镜子时见到过这样的神情——当时镜子里的人是他自己。
  “好了,没事的。”他努力无视掉脑海中某个角落响起来的尖叫声,继续保持匀速往上走,“那么你的母亲呢?你说过读写也是你母亲教的,对吗?”
  第20章
  他看见维洛点了点头。
  “是的。我妈妈……她会抱着我,给我唱歌,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念故事,教我拼写。她很漂亮,头发很长,可我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了。她死在闹饥荒那年——就是叛党跟帝国开战的那年,对吗?阿列克谢想带我们进山躲起来,但是她那时候已经病倒了,身上长了很多红点。所以阿列克谢和我带她去镇上找医生……但那里也到处都是病人。”
  卢卡意识到她说的是当年北方的斑疹伤寒疫情。如果不是因为爆发流行病,叛党军队不会被迫将主力从硝山省和雪枭木省撤回中部,进而改变计划,冒险发动全线进攻,以图赶在霍塔伦将军率领的援军回驰前夺取皇都卡勒拿。假如再晚一些,再晚一些,也许就会有和谈的机会……
  唉,天真。维克多公爵绝不会接受谈判,皇室也绝不会放过一举击溃旧贵族势力的机会,他怎么会不知道?假设是无聊的东西。他不如假设自己从未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现在卢卡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机械地运动双腿,疲惫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然而他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而维洛在提到自己母亲时更用力地箍住他的手,疼得他忍不住悄悄咬牙。
  “医生把我们赶了出来,不让我们再进去见妈妈。”女孩声音很轻地继续说着,“我只看到她盖着毯子躺在一张床上,她太瘦了,毯子底下好像什么也没有。我大声喊她,她全身只有手指动了一下。阿列克谢拽着我出去的时候,我看见几个汉子裹着脸,把饿死了倒在街边的人搬起来扔进一个坑里。那里的味道臭极了。我悄悄放开阿列克谢跑过去,穿过几个人,跑到坑旁边低头往下看……”她抬起头,“下面全都是人,很多很多的人,像垃圾一样给堆起来。”
  那种熟悉的冰冷感觉令他腹中绞成一团,浑身都颤抖起来,被女孩拉着的手指也收紧了。
  “有一个人的手动了一下,绝对动了一下。我认出来那是镇上铜匠家的儿子,他那时才八岁,瘦得只剩下骨头了,满脸都是红点。他没有睁开眼睛,只张了张嘴。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那时候阿列克谢把我抱走了,而别人往下面扔了火把。我以为会听到尖叫,因为有人还活着。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我问阿列克谢,妈妈会不会也给扔到那里面去。阿列克谢就哭起来了。他力气太大,勒得我好难受,所以我也哭了。”
  “维洛……”
  “每个人都会死,我明白。我是个猎人。阿列克谢告诉我猎人要比最强壮的野兽更厉害才能活下去,可他也告诉我每一个生灵都是值得尊敬的,即使我们要靠杀死它们为生。可那些人们挨饿,生病,被当成牲口埋葬掉……又是为了什么?”
  她又露出愤怒至极的神色,直视卢卡的眼睛,似乎在透过他对着某样不存在的东西发出质问。
  “他们难道不也是太阳的子民吗?他们难道不都是被圣光之父爱着的吗?我们祈祷过那么多次……那么多次!每一个晚上我们都跪在地上祈祷到半夜,愿我们爱的人不受苦难,为什么还是没人能救他们?为什么像阿列克谢那么强壮的人也保护不了我妈妈?那些死在街上被扔到坑里去的人们,难道没有人为他们祈祷过吗?为什么他们就非得要像落叶一样死掉,像落叶一样被清扫焚烧掉?就像……就像这里的这些……”
  “牺牲品。”他意识到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他感到胸口难受,不得不大口呼吸。
  死去的人或深或浅地冻结在透明冰层中,像黑色的繁星。底层的人只在身上裹了层粗布,而高处的几个人都穿着磨损得很旧的矿工服。每一个人最后一刻的表情都被固定了下来。
  维洛·缪勒森停下来,回头去望着他们的来路,拉着他的手仍没有松开。她这会儿已经不发抖了,也不再咬着嘴唇闭上眼睛。
  “我不要再当猎人了。我要去当一个骑士。”这个女孩嗓音沙哑地说,用力吸了口气,“我要做很多事。即使我……即使我帮不了每一个人,但总会有人不应当死得像一片落叶。”
  卢卡望着她,感到心脏像被针尖扎刺过一般地疼。他终于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往后坐在一级台阶上,把光圈移向一边,假装没有看见女孩很快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他喘不过气,眼前眩晕,耳边的尖叫仍在回响,而这并非全是由于疲劳。那种可怕的感觉又塞满了他的全身,使他想要逃跑,想要狂喊,想要躲起来,想要对着太阳穴开一枪,只要能摆脱这一切。
  但这一次维洛的手一直不放开他。她的手还很小,却足够结实,手心满是粗糙的剑茧和伤痕。
  他为忽然而来的一阵欣慰觉得内疚,又为自己第一时间的沉默感到而羞愧。他提醒自己想想那些痛苦的代价,接着张开嘴,想告诉她这是在犯傻,是纯粹的妄想,世界上没有哪个人能够做到,这代价绝非她所能承受的——可他说不出口。
  这女孩顽强得像个身经百战的士兵,又单纯得像冰川上融化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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