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他要追踪的是最精密的魔法中的一种。与放置一个愚笨却可以自主行动的雪怪不同,远程操控一具类人的实体,施法者必然要用镜面投射自己在意识中为其构建的形象。因此要回溯找到施法者,就要首先找到法术源,也即控制影子的镜子。
  几天内他们有过许多次遭遇战,卢卡一直在紧密注意,但却从未找到过镜子。这在他意料之内。改进阵法的人只要有点头脑,思考得比常人多一步,就会考虑为这个魔法再构建一层反追踪的效果,以免引火上身。
  然而无法直接通过镜子间的连接追踪,也就意味着他必须拆解开整个法术式。当然,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对这个魔法很熟悉了——只不过那个时候杀人者是他自己。然后,在抓住那条连接之后,他要使用和幕后操纵者完全相同的法术到达最终源头。这需要巨量的魔法力支撑,即使维洛带来了一颗瞳角石,也远远不够。
  卢卡很清楚唯一的解决方式是什么。他将左手放在法阵圈外的地面上,牢牢盯着从掌心皮肤下透出白色的棱形印记。这封印横阻在四根手指与连通心脏的手腕动脉之间,已经伴随了他将近五年。
  他用右手抽出短剑,缓慢地高举到空中。这时候他脑中一片空白。自尊,骄傲,痛苦,恐惧,一切他赖以维系灵魂使其不至于崩塌的东西,现在都不足为道。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内在已变为虚无,如同徒具有人类外形的空洞的玻璃器身。
  但他必须要完成自己曾答应的事情。
  卢卡挥下短剑,直插左掌心。尖锐冰冷的剧痛让他整个人缩成一团,感到头皮发麻,眼前的景象摇晃起来。他不得不死命忍住痛嚎,咬紧牙关,才能支撑住身体。
  魔法力从全身流动到指尖的感觉就像是极细小的闪电在他的每一寸血管中不断闪出火花。
  他颤抖着将短剑放在无法动弹的左手指间,从牙缝里挤出一条简短的咒语。什么事也没发生,伤口没有愈合,但他掌心的白色纹路已经开始消退颜色。现在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了。他不需要伤口愈合,也没有必要破坏那只怀表。
  他的右手颤抖着打开怀表下的第二层,露出表盘下的那一片圆形镜面。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时他感到腹部某个地方缩紧了,这感觉比受伤的左手还要更加可怕。他忍着移开目光的冲动,将怀表摆在法阵中心,用自己手上流出的血在镜面上画出更小的法阵。
  血迹下的镜面开始闪光,越来越快,他不眨眼地一直看着。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现。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恐慌像蛇一样盘踞在腹内。有好几次他差一点就要放弃了,差一点就要扔下剑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躺在掘好的坟墓里时所感受到的安宁现在已经距离他如此遥远。
  圣堂外传来某个女孩的吼叫声和刀刃相撞的沉重鸣响。卢卡用可以动的那只手捂住眼睛,又擦掉额上的汗水,强迫自己有节奏地保持呼吸,眼睛仍然盯着镜面一动不动。
  在两粒尘埃碰撞的瞬间,他的意识便彻底进入镜中。他看见伯爵府的走廊,宴会散场后这里显得十分冷清。几个护卫队员在搜查其间的房间,大概是在找他有没有偷偷藏在陶瓷花瓶里。
  他深潜下去,穿过地板,直到底层的一间密室。施法者跪在中间,罩在一身暗黄色的旧袍子中,头脸隐藏在兜帽下边。看来并不需要进行过多动作。
  在镜子里他没有实体。卢卡缓慢地从背后接近那人。每移动一寸都让他觉得是在迈向深渊。
  施法者回头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是伯爵夫人。她的手里也有一把匕首。
  他在对方举剑之前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左手,使尽全力把那只手按在地上。伯爵夫人接受过三一学会的登记,曾在左手腕嵌入过瞳角石环。黑环与他手中的封印一样,会限制人身体中的魔法力流动。但现在这只白皙的手臂上只留下一圈烧伤的痕迹——有人为她去除了那道黑环。
  他咬住牙,掰开伯爵夫人的手指,夺过那把匕首。仅仅是握住刀,他就因这太过相似的情景而喘不过气来,手也在猛烈颤抖,差一点丢下那把武器。他耗费了极大的意志力才稳住自己,开始往她左手上刻下封印法阵。
  对方开始挣扎,大张着嘴喊叫,以至于苍白的额头和鬓角上冒起青色的血管。即使他什么也听不到,也知道那尖叫有多可怕。他强迫自己继续。
  卢卡刻完最后一个符号,墙上的某扇门被踹开了,护卫队员冲了进来,大概是听到了尖叫声。从镜中脱身时,他最里层的衬衫已彻底被汗水浸透了。
  他回到废弃圣堂的中央,握住短剑和自己鲜血淋漓的手,站起来,面对那个从前门处径直扑向自己的阴影。
  两个念头同时进入他脑中。
  ——法术没有被终止,他仍旧必须找到连接法术源的镜子。
  ——暗杀者的匕首上淌着血。维洛没有追过来。卢卡明白只要她还能站着,就不会让敌人逃跑。她被打伤了,还是已经被杀死了?
  然而随后而来的另一种可怕的震颤压倒了一切,甚至使他不再关心什么施法者或是幕后黑手,不论那是劳尔特伯爵,他的夫人,还是那个叫奥利弗的年轻人。
  ——这个影子与他曾经亲手制造出来,去杀死他的伯父的法术几乎一模一样。就如同十三岁的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正站在他对面,他们都想要对方的——自己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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