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石桌中间还放着一个老式收音机,远远只能听见一点隐约乐声。
女孩垂眼做着绣活,偶尔跟小男孩说两句话。
不仅裙子换了个颜色,她之前那两个骇人的血窟窿眼洞,此时又同寻常眼睛无异。
那是一双很温柔的眼眸,不知跟弟弟说到什么好玩的事,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洛筝一下子竟无法将这个笑容美好的姑娘,跟晚上那个阴森可怖的样貌联想到一块。
他忍不住嘀咕:“这是发生过什么啊……”
是什么事情,让一个正值豆蔻的姑娘变成那副鬼样子?
难道跟她弟弟有关?
想到这,洛筝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女孩对面的男孩。
男孩与女孩朴素的装扮不同,他显然很受家里人疼爱,穿着衬衫搭洋式小马甲,脚上踩着一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
男孩手边倒扣着一本书,面前还放着一本,正提笔在上面写着什么,时不时抬头回答女孩的话,画面看上去挺温馨。
这么一瞧,就是两个年纪尚小天真烂漫的孩子。
洛筝实在很难相信,小男孩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伤害姐姐。
到了门口,萧月恒便止住脚步,没有继续往亭子那边走。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男孩的写字本,问身边的洛筝:“看出什么了?”
洛筝想了想,试着猜测:“这是姐姐的回忆吗?”
萧月恒神色不变:“还有呢。”
洛筝瞬间被鼓舞,兴致勃勃往下猜:“这个弟弟也是梦官放出来的迷惑项?”
萧月恒没说他的猜测对或不对,只是顺着问:“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臂弯间的梦貘翻了个身,洛筝调整一下姿势才回答:“因为弟弟看起来不会伤害姐姐。”
“你占梦的结果是什么?”萧月恒继续问。
“是——”
洛筝倏地顿住。
萧月恒问得太连贯,以至于答案即将脱口而出时,洛筝才觉出不对。
占梦卜象,这是一个思梦。
即便梦官并非女孩或者弟弟,而是另有其人,这个梦也不该是由伤害过谁而诞生的。
是他下意识以自己的逻辑去思考问题,才会疏漏这个关键点。
洛筝瞬间垂头丧气:“我真的太笨了……”
萧月恒也不留情:“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
“你是头一回入梦,被眼前景象蒙骗倒也正常。”
萧月恒适时补上一句,洛筝才稍稍有点被安慰到。
说到这,洛筝突然有些好奇萧月恒第一次入梦是什么感受。
他大着胆子问了,却没想到萧月恒的回答尤其简单随意:“没什么感受,太久远,有感受也忘得差不多了。”
也是,都几千年了。
但洛筝还是不肯死心:“那你第一次破的是什么梦啊?”
隔了好几秒,萧月恒才说:“噩梦。”
洛筝微讶:“谁的啊?”
“一个百姓。”萧月恒说。
洛筝光顾着稀奇,竟也没细想他的遣词。
见他还要追问,萧月恒适时转移话题:“此梦较为特殊,你拿来练手正好,好好思考细枝末节。”
“哦……”洛筝这才老老实实收起好奇心。
等他转过视线继续观察八角亭的两人,萧月恒才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
准确来说,他破的第一个梦,是一整个村庄所有人的噩梦堆起来的庞大梦海。
那本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偏远山村,虽不算繁华,但家家户户各有田地庄稼,大伙都过得很安逸,村民们很热情好客,并不排斥生人。
可就是这份良善,埋葬了他们的家,夷平了整个村庄。
那时萧月恒还是个无忧无虑的王子皇孙,游山玩水途经此地,偶然得知镇国将军靖安侯在追拿通敌叛国的逆臣。
据说那名叛贼沿路逃到了那座山村,靖安侯领命正在挨家挨户搜查。
出于好奇,萧月恒藏着身份住在山脚的驿站,才得以知晓后来事。
在村庄里搜寻未果,靖安侯只好留下一队兵马继续蹲守,命其余人同他去了另一处。
就在他离开当日,那名叛贼伙同埋伏于近处的敌国兵士,将整座村子屠了个干干净净。
萧月恒闻讯带人赶去时,血水早已蔓延染红整条河溪,淹没过马蹄。
踏进村子那刻,萧月恒只看到满眼的红。
火焰燎烧过天际,那片刺目的颜色像是能与夕阳融为一体。
凉风卷着烧焦味与血腥味涌入鼻腔,萧月恒亲眼见证了什么叫世事无常。
他在皇城的高墙下养尊处优,从没人同他讲过,生与死仅在一夕间,甚至降临得如此悄无声息,无根无据。
大抵是从小跟老修士习过术法的缘由,也可能是村民的梦魇试图吸食他的灵息,那晚萧月恒入梦了。
他孤身一人,破了层层叠叠将近万重的梦魇。
也是那天,萧月恒得知世间还有梦魇一物祸乱作祟,才独创并修习除梦之术。
萧月恒也没说假话,第一次入梦的感受早已湮没在漫长岁月中。
但他直到现在,仍清楚记得那片烧得火红的落日残辉。
“喀。”
捕捉到这声细响,萧月恒蓦地回过神。
他推开折扇摇了摇,目光像是没有落点,注意力却凝在了侧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