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谢敬泽若有所思地垂眸片刻,随即看向裴之远,客气地道:“看来太守公伤情复杂,为免病情有变,能否请博士亲自看顾?婴城。”
  他吩咐谢望:“天寒雪重,你陪同博士。”
  裴之远和谢望交换过一个眼神,知道接下来的事不是自己可以听的,便拱手告退了。
  直到此刻,谢敬泽才露出焦急之色:“太守公究竟是否有性命之忧,还请王公明示。”
  现下只有他们二人,王焘也不再卖关子:“伤了腿骨,若不续接,便只能躺着静养。但目前来看,并不危及性命,谢公可以安心。”
  听到这话,谢敬泽不仅没有露出放心的表情,眼神反而更加凝重。
  王焘言外之意,郭纳的病情并不如看上去那么严重。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位太守公刻意以病重示人,以避开某些人或事。
  他委实不愿意用这样的想法去揣测自己的司长,更不希望事实如此。但为官三十年,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次的事情远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见他不语沉思,王焘也能猜出部分隐情。谢敬泽连自己的儿子都清退出去,肯定不止为谈郭纳的病情。
  果然,漫长的沉默之后,谢敬泽终于开口。
  “王公可认识太原太守杨光翙?”
  王焘颔首:“他曾拜会过老夫,所以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请老夫为杨相诊病,不过洛阳路远,便作罢了。怎么,此事和他有何相干?”
  谢敬泽的目光笔直地投来,低沉缓慢地道:“就在两天前,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手下的将领何千年、高邈二人以拜会之名前往太原,当场劫持了太守杨光翙。这群贼子竟然将他带去数百里外的博陵……斩首示众。”
  最后四个字一出口,便是沉稳如王焘也陡然一震。
  谢敬泽眼神中更有一分唇亡齿寒的悲切:“杨光翙虽是宰相党羽,可究竟已官居太守,乃国之重臣。突厥人实在肆意妄为!”
  窗外的云越积越重。
  黑沉的天幕中闪过一道极长极亮的寒芒,紧接着,便是轰然一声雷鸣。
  王焘难掩震惊的神色,扶着桌案缓缓起身。
  “太原乃中部重地,拥兵数万,为的便是防住北地苍狼。安禄山竟敢下此毒手,绝非只为与杨相的私怨啊。”
  连续的急电在夜空划过,他苍老的面容也在电光中明暗交替。
  他虽然并不欣赏杨国忠及其党羽的行事,但像安禄山此般直接斩杀正四品太守,无疑是在藐视君上,挑衅律法。
  “王公所言,也正是晚辈所想。”
  在这样的惊天巨变面前,谢敬泽不敢有半分隐瞒:“太原重兵本就是为了辖制北地,而今太守被斩,无人领军,必然不能速速出兵。若此时安禄山出师南下……”
  这个假设,令他自己不寒而栗。
  陈留,正是渡河向南的必经之地,也是兵犯国都的第一道关卡!
  听到这里,王焘的神色已经慢慢冷静下来。
  他望着黑压压的雨幕,眼中含了一抹深重的情绪:“若果真如此,郭公之伤已非他个人之事。你既信重老夫,老夫一定竭尽全力,为陈留保住太守。”
  为陈留保住太守。
  便是为唐军保住第一线的指挥官。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谢敬泽万分郑重地向他行了一揖:“王公大义。”
  沉闷的夜里,雨声愈大,噼里啪啦的,仿佛有无形的珠算,被天公拨得繁忙而响亮。
  在王焘离开之后,书房中才进来第二位客人。
  谢照看了眼桌案上草草动了几笔的纸笔,又看向坐在案前不语的父亲,半晌开口:“您已经告诉王公了?”
  得到一个颔首的答复后,他犹豫着追问:“那张公的密信您也给王公看过了?”
  谢敬泽从袖中取出一张纸。
  谢照认得,那是刚刚被任为节度使的张介然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信,信中饬令王焘务必在本月内治好郭纳。
  而这封信仍留在父亲手中。
  在谢照疑惑的目光中,谢敬泽抬起手,将那张纸伸往灯烛上的火焰。
  火舌瞬间舔了上去,将黯淡的视野照亮了一瞬。
  “不必用军令了。”谢敬泽道,“以王公的身份资历,想要保全自身再简单不过。他既然开口承诺,便一定不会背言。”
  谢照的眼神也随之亮了暗。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之感,在冰冷的雨夜中蔓延开。
  生死存亡,就在陈留。
  ——就在这剩下的二十天。
  大雨下了一整宿,在第三日才淅淅沥沥地止住。
  本来李明夷没有打算在验尸房过夜,但暴雨不停,只好和张敛挤在小屋里将就了两天。
  雨声沸扬,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天刚蒙蒙亮,李明夷就自梦里惊醒过来。为了不吵醒张敛,他蹑手蹑足走出小屋,准备用院子里的水洗洗脸。
  “先生早起啊。”
  他刚迈出门槛一步,便被一声轻轻的招呼喊住。
  谢照还穿着前日的衣衫,脸上有些疲态,正抱着刀站在院子门口。
  见李明夷瞧着自己,谢照往前走了两步,笑道:“前日多有得罪,还望先生不要介怀。”
  李明夷却颇不解地打量回去:“小谢郎是有什么事么?”
  谢照此人,一般来说都很好说话,但在公务上绝不懈怠。李明夷并不觉得对方会因为这个感到抱歉,猜到他应该另有来意,所以想到什么就直接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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