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听他说得如此坚决,女子的眼神骤然沉寂下来。
  “难为先生了。”片刻的缄默后,她轻轻吸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请先生尽力一试便好,只是若到了孩子不能保住时,先生也不必再为我费心。”
  “我会尽力。”
  但后面的要求,李明夷自问做不到。
  在对方仍有些戒备的目光中,他再次伸出手,将她紧紧蜷缩的手指展开,贴放在胎儿头部的位置。
  “能感觉到吗?”
  女子不解地垂下眼眸。
  似乎感应到母亲的目光,刚刚安静下来的胎儿,再次用力地动了几下。
  女子的手慢慢放松下来,一下一下摩挲着还在腹中的孩子,眼神温柔而悲切:“嗯,他想活下去。”
  李明夷没有否认她的话——
  “所以,你要教他。”
  活下去。
  这是母亲以身教给孩子的第一件事。
  若是连她都舍去了活下去的信念,那小小的婴孩,又如何能有勇气来到这残酷的人世间?
  女子怔怔地感受着手心中传来的阵阵悸动。
  仿佛是那小小的生命,正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告诉她,不要放弃。
  掌背亦传来阵阵温度。
  这位不近人情的郎中,却有双温暖的手。
  “我答应你。”她轻轻转动脸颊,对着孩子,也对身前之人,“我会尽力活下去。”
  见她终于振作精神,李明夷才将手抽回。
  情绪是产科中最为隐形的杀手,但同时也是生产过程中最需要的力量。
  他打量周围环境。
  转胎位可以使用手法,但最坏的情况下,仍可能随时转为全麻手术。
  这个屋子实在不适合生产,最好还是将产妇转移到官医署中。只是禁令在前,不知道太守郭纳肯不肯容情。
  刚想到此处,便听闻一阵策马之声穿破雨幕,急促而响亮地落在门口。
  嘈杂的雨声杂着轰隆的雷鸣,响彻在静无人声的冬夜。这一瞬急电闪过,将天地照得白昼一般,接着便是久久的黑暗。
  从马上翻身而下的人正站在门口,一身湿透的缁衣贴在身上,不住地往下淌着水。
  李明夷睁开被闪电照耀的眼睛,不禁惊讶:“小谢郎怎么来了?”
  “你还问。”谢照踏过积水走了进来,一看屋子里的情形,便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城内已经戒严,你冒雨跑出来,是想找死吗?”他声音压得低而沉肃,“太守身边不可无人,跟我回去。”
  李明夷也正有此意:“这个产妇正在难产,可能需要手术室,能否带她一同回官医署?”
  谢照拧着眉看了他一眼。
  “官医署已经被官府征用。”他瞥了瞥地上的产妇,敛下眼眸压下那点浮出的不忍,面无表情地告诫对方,“还望先生大局为重。”
  郭纳手术后,官医署实质上已经成为了临时的指挥中心,一应无关人员也全数遣散,早就不向百姓开放了。
  叛军随时可能来袭,事有轻重缓急,对方不应该分不清。
  “我明白了。”
  虽这样说着,李明夷却并未露出要走的意思,而是向云娘道:“再多准备热水。”
  那便是只能在这里接生了,云娘明白过来,马上绕过谢照,跑去打水烧。
  谢照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情绪:“你知不知道现在……”
  “我知道。”李明夷打断他的话,俯身将产妇的腿屈起,摆出更合适的体位。
  他目不转睛做着转胎位的准备,心平气和地道:“我不是官吏,官医署对我而言只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既然现在官医署不允许病人进入,我也就没有回去的必要。”
  谢照下意识把手按在刀上,忍不住想让这人清醒一下。
  “对了。”李明夷忽然抬起头,“小谢郎若愿行个方便,能否劳驾,将我的器械送过来?产妇可能需要用到。”
  “你……”谢照唇角轻轻一抽,被他折服得说不出话。
  就在此时,一声轰鸣的巨响,忽然从远方传来。
  积着水的地面登时被震起数层涟漪。
  声音的余波很快被大雨掩盖,就在两人以为只是雷鸣时,却听见身后传来重重噔的一声。
  谢照和李明夷同时回望。
  “火……”站在门口的云娘,怔怔看着远方,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么大的雨,怎么会有火?”
  刚刚还在她手里的木盆坠在地面上,正被大雨滴打。
  谢照一个大步跨出门。
  被雨幕扭曲的火光,霎时映在他震动的眼眸上。
  那是城门的位置。
  本已笼罩在黑夜中的城墙,已被连绵而起的火光微微照亮。他仿佛能看见墙的另一面,来自北方的客人骑在马上,正不请自来地敲向主人的大门。
  “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谢照立刻回头道,“叛军已经在攻城了。”
  李明夷仍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谢照按下动荡的心情,皱着眉看了眼地上的产妇,终是没硬下心肠,转身把马牵了进来。
  “行,带上她。”
  雨声愈大。
  倾盆而下的雨水,在劲吹的疾风中汹涌地冲击着地面。被雨幕笼罩的陈留城,仿佛正陷在一道巨大的涡流中。
  官医署的走廊中,灯影被风吹得扑朔。焦急的脚步声不断响起,将一道又一道的战报从前线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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