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听他一再问及与眼疾无关的事由,一旁的内臣不由投去警惕的目光。
  虚虚喘着气的安禄山本人却颇欣赏地颔首,似乎并不因其不够敬重的自称和逾越的问题而感到忤逆,反而露出久违的笑容。
  “唐军不足以伤朕分毫。”他笑道,“想必阁下心里也早有答案。”
  安禄山毕竟是安禄山。
  作为一个险些改朝换代的枭雄,疾病的阴翳不足以遮蔽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李明夷不断地挖掘疾病的真相时,他的想法也被对方敏锐地捕捉到。
  累累的疾病压垮了这副历经大风大浪的身躯,但尚未彻底摧毁他强烈的意志。对于这种精神力称得上强悍的病人,隐瞒并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
  李明夷直言道:“陛下的眼疾可能与足疾和疮疖来自同一种病症。”
  肥胖的体型,不愈合的伤口,异常的尿液,足部的坏疽以及眼球的白内障,所有的症状都指向一种经典的内分泌疾病。
  古人称之为消渴症,而现代医学命名其为糖尿病。
  长期的高血糖会侵蚀血管和神经,引起对方身上的种种并发症。
  在缺乏实验室证据的情况下,他不能完全肯定地给出诊断。但对方的身体已经向他释放出了一个更加危险的信号——
  白内障只是目前最不危及生命的并发症。坏疽、疮伤,其中任何一处发展为全身感染,就会在短时间内夺走病人的生命。
  “果然是王焘的学生,你的确比别人出色。”听到这个意外的结论,安禄山却徐徐笑了一声。有些突兀地提起那个名字后,他却停顿片刻,看上去并不急于知道对方口中的病症到底是什么。
  他扶着侍从的手艰难地站起来,面对面地看着眼前形影模糊的医生:“如此,朕也就放心了,就请阁下为朕施展金针除障术。”
  出乎安禄山意料的是,视线中那张看不清的面孔却轻轻摇了摇,像是在拒绝。
  “对于陛下而言,现在需要处理的不是眼科问题。如果强行手术,反而可能因为感染丧命。”
  诚然,安禄山个人或许是一切灾难的导火索,但他绝非决定历史之人。作为一个医生,李明夷不能昧着良心迁就一个错误的治疗方案。
  而作为一个受到唐军庇护的普通百姓,他更无法借王焘开创的技术讨好安禄山来保全自身。
  于理于情,他只能拒绝。
  “朕明白。”安禄山将侍从的手当做拐杖一般,竭力站在原地向外远眺。
  可不管他如何睁闭眼睛,所能看见的也只有一片雪花似的白茫。
  他看不清长安的青青柳色,也再看不见漠北无垠的朗月。
  愤怒,仇恨与野心像一把坚韧的刀柄,支撑着他一路过关斩将。而上天也没有辜负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和韬光养晦,每到关键时刻,时运都一次又一次将胜利的天平向他拨动。
  这岂非天意?
  天意让他成为帝王。
  天意让他改变一个时代!
  可真正到了吞并两京,足以睥睨天下的时候,上天又像给他开了个小小玩笑,竟让他双眼蒙障,目不能视。
  那些让他痛快的惨烈,他无法看见;让他等了一生的狂欢,却只能听别人说起。
  安禄山不相信上天会如此亏待自己。
  尽管,这副疮痍遍布的肉身已经提醒他那个看不见的恐怖敌人即将到来,可在终焉之前,他仍想亲眼见一见属于自己的河山,看清他亲手创造的历史。
  “朕回答了你数个问题,现在只要你回答一个。”安禄山收回苍凉的视线,老迈的面庞在这一瞬展现出作为皇帝的威严。
  “你能不能为朕施展金针拨障术?”
  如有实质的威压逼来,与过去的每一次出诊不同,现在李明夷面对的病人是掌握生杀大权、翻转风雨雷电的最高统治者。
  沉闷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一重重心思迥异的目光从安禄山的身旁投来。可李明夷却莫名觉出一种轻松。
  这个问题和背后的威胁,实在不足以挑战他的底线。
  “我不能。”他毫无犹豫,“我从未学过王公的金针拨障术。”
  这并不是说谎。
  王焘早已因年迈封针,而这种弊大于利的手术也已经被现代医学舍弃,李明夷的确没有实地操作过一次,更谈不上学习。
  “是么?朕还以为你是王焘的得意门生。”
  安禄山露出遗憾之色。
  他重重挥开侍从的手,支撑着身体坐回床榻,慢慢地看向那道不甚分明的白色身影。
  “还是请先生再好好想想吧。”
  客气的请求已经遭到拒绝,安禄山要如何“请”不难猜到。
  一出房门,还没见到史朝义的影子,李明夷就被两个燕兵带到长安地牢中。
  毕竟是国都天牢,比陈留、九门之类地方的牢狱规格高了不少,至少现在关在里面的不会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
  李明夷不乏乐观地想。
  古有逃之夭夭的扁鹊,后有身陷囹圄的华佗,或许医生的职业道德注定只能救人,不能救己。
  好在史家父子未必是真心尽忠自己的主上,他的拒绝应该不至于为河北百姓带去灾难。
  正反复琢磨着此事带来的种种结果,身旁的燕兵忽然给他肩膀用力一搡,把他推进一间黢黑的监牢里头。
  “你就在这好好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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