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早上没来得及床褥,睡衣放在床头,陈山润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眉间舒展,抓起他换下来的睡衣短袖,盖在头顶。
  呼吸慢慢平稳,陈山润有了知觉,眼睫轻颤,记忆回到很多年前。
  陈山润四岁的时候,父母在工地打工,被土方活埋,做工程的老板赔了些钱,就把骨灰运了回来。
  绿皮火车哐哧哐哧,陈山润跟在外婆身后接过骨灰,和顾雨崇外出打工的父母擦肩而过。
  自此,顾雨崇父母走后,跟舅舅住,他舅舅爱赌钱,第一晚就把他落在家门口。
  陈山润外婆家就在隔壁,见这小孩大冷天在门口挨冻,顺道带回家。
  两个人都还小,对死亡和分别没什么概念,看着外婆烧纸钱,只会在路口挡着风。晚上睡觉,顾雨崇和陈山润挤在一个被窝,陈山润侧躺着,看门缝外白蜡烛莹莹灭灭,外婆佝偻着背,穿针纳鞋垫,她说这是给爸爸妈妈上路穿的。
  陈山润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他看向阳台的两张遗像,只知道再也见不到爸妈,但平时也见不到,不觉得伤心,暗暗地想只要外婆在身边就好了。
  陈山润出生没两天就被丢给外婆,父母很少回家,小小年纪没有朋友,时常跟外婆在路口看大爷下棋。
  他也去过公园,但公园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孩挤走他的秋千,没人抱他起来,小陈山润哭了一会,抬头,天快黑了,小孩的妈妈挎着买菜篮在旁边闲聊,他抽了抽鼻子,爬起来,跑回了家。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外婆怎么劝他也不出门。
  直到今晚,身边躺着顾雨崇。
  他穿得破破烂烂,跟自己的衣服一样,洗得发白。
  好像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陈山润敏感的心封闭已久,乍一见到同类人,哪哪都不习惯,却不想把他赶走,但又不想把枕头分他一半,心里矛盾得很。
  后面,顾雨崇的爸爸过年回家,顾雨崇给陈山润分了一半市里的巧克力。陈山润尝了尝,太苦,对着糖水就着吃,顾雨崇躲在窗外看他,陈山润回头,他跑远了。
  年后,顾爸又走了,但给了写信地址,顾雨崇一直收着,直到小学三年级才自己寄出了第一封信。
  往后几年,他常常写信。被舅舅锁在门外的日子越来越多,但妈妈不管,爸爸回不来,大人都很忙,顾雨崇存钱买了床被子,带到陈山润家。
  老年人喜欢热闹,陈山润的外婆把顾雨崇当第二个外孙看待,陈山润也无所谓,反正这小子和自己一样,都没人依靠。
  日子慢慢过下去,床头的枕套掉了颜色,被子上的绣花小燕子只剩下糊糊的线头。
  陈山润穿上高中校服,走下楼,顾雨崇推着自行车,把给爸爸的信塞进门口信筒。
  陈山润懒懒打了声招呼,也不问这么多年给你爸写信干嘛,又不能见面,一张信纸有什么用。
  顾雨崇也不说一周花几毛钱寄信干嘛,跟个老头似的慢慢骑车。陈山润从车棚里推出车,跟在他身后,拐过一个弯,习惯地和他隔着半个车轮的距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习惯了顾雨崇的存在,就像校牌要别在左胸,二手店淘来的自行车要调成三档,没什么特别的情感,只是这样看得顺眼。
  然而高中还没有结束,无端的暴雨,淋湿十七岁那年的灵堂。
  顾雨崇的父亲在厂里猝死,葬礼结束,顾雨崇肩上别着黑色袖章,走到天台。
  陈山润没在车棚等到他,一抬头,天台站着一个人,眯眼看清,那是顾雨崇,自行车“唰”地扔到草丛里,狂奔上楼。
  夕阳落下来,顾雨崇的校服有些皱巴巴的,拉链上还有一点纸屑,在教室里没发现,在这倒是看得很清楚。
  陈山润低头,校服上也有昨天叠纸花沾上的纸屑,他拍了拍胸口,放慢步子,推开天台的门。
  长风吹起发丝,顾雨崇身边的卷子猎猎作响,陈山润深呼一口气,这天台怎么跟个照妖镜似的,把少年所有的脆弱都照了出来。
  “顾雨崇,你要不靠我肩膀哭会?”
  顾雨崇没有回头。
  “你这样趴在栏杆边,我怕你掉下去。”
  “我不会死的。”顾雨崇拿起试卷,叠了个纸飞机,朝下飞去。
  薄薄的一张纸,没有像影视剧拍的那样穿过操场,只是在墙角晃了一圈,落进水池。
  “你这技术不行啊。”陈山润上前,勾了勾手,“给我张卷子,给你飞个远的。”
  顾雨崇随手一递,陈山润嘴角一抽,晃着英语卷,“啧,刚考的卷子就想扔,等一下,为毛你的作文没扣分?”
  他翻了一面,瞳孔微瞪,“你小子给我张满分的卷子?靠,你知道我这次完形填空才对几题吗?你这是赤裸裸的炫耀啊,不对,你就纯纯想气死我。”
  顾雨崇没说话,侧着身,手搭在栏杆上,深深地看着他。
  陈山润微怔,这个眼神他从未见过,还没反应过来,顾雨崇突然扯过他手里的卷子,紧紧抱住他。
  “你不能死,我只有你了。”顾雨崇变化位置,将他紧紧锢在天台栏杆前。
  “我在开玩笑,你没听出来啊?”陈山润两手高高举起,不知放在何处,心脏随着扬起的卷子,微微颤动。
  “我只有你了。”顾雨崇低声重复,陈山润脉搏跳得有点快,快速眨眼睛,想不通自己这是怎么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