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只要他站在这里,他就能看到昨天那个他正奄奄一息地趴在肮脏地面上被人们看猴儿似的津津乐道地围观起来。
  明明只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他这两天怎么能过得这么安宁?他究竟是怎么有脸躺在楼照林家的床上睡得那么安稳的?他真的还有自尊吗?
  一个人怎么能低贱和可怜成这样?他真的还算是一个人吗?
  “连星夜……连星夜,我们先到座位上坐下好不好?”楼照林察觉到连星夜状态不对,连忙牵着他的手,把他往座位上带。
  连星夜像踏入刑场一样,浑身僵硬地走回座位坐下,他如芒刺背,浑身燥痒难忍,他一意识到布料包裹在身上的汗津津的感觉他就恶心,他一想到皮肤滑溜溜的触感他就恶心,他一想到他居然是一个人他就恶心。他感觉自己所有的衣服都被人扒掉了,脸皮也被扒掉了,他没脸见人,他尊严都没了,他怎么有脸见人。
  只是暴露在人群里就让他难以呼吸,即使坐在座位上什么都不用做,他都觉得自己坐在钉板上痛苦难耐,他甚至自卑得不敢抬头,他恐惧与任何人对上视线,即使以前在夜晚发病最严重的时候他都没有像此时这么恐惧过,他甚至害怕到不想上学了,他不敢再踏入学校了,这里是埋藏他噩梦的地方,只要身处这个环境里,他的噩梦就会不断循环播放,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产生厌学的念头。
  连星夜浑身骤冷,汗毛一阵阵竖起,不停地打冷颤,不停地冒冷汗,他鲜明地察觉知觉从他的手脚如水一样流走,他好想大声尖叫,好想把桌子掀翻,好想抱着脑袋从教室里逃出去,但他的喉头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的心跳得好像要猝死了,他喘不过气了,他也可能会窒息而死。
  他又一次被爸爸打倒在地了,无数的视线如万箭穿心一般贯穿着他,他抱着头,抖动地趴在桌子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嘴里不断呢喃着什么。
  “连星夜,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楼照林拍打着连星夜的后背,急切地低头,凑到连星夜的耳畔,听到他细微的低喃: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求你们了……谁都不要看我……”
  楼照林猛地抬头,扫视四周,对上了无数因好奇而探查过来的视线,那些视线在撞上楼照林凶狠的目光时,纷纷尴尬地躲开,又忍不住偷偷往趴在桌上看不清表情的连星夜身上看。
  楼照林深吸一口气,把课桌里所有的东西掏出来,终于找到了塞在最里面的校服外套。
  他把外套抖开,掸了掸灰,然后轻盈地盖在了连星夜的头上,阻挡了整个世界的视线。
  “好了,没事了,没人看你,有我在,你现在很安全,慢慢呼吸,让心脏平稳下来,我相信你可以,没事了,没事了……”
  连星夜躲藏在由楼照林的外套搭建的阴暗的小小世界里,渐渐感觉到拍打在自己后背的掌心的温暖触感,还是温柔笼罩在自己身体上的少年特有的身体热度。
  “没事了,没事了,你现在安全了,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连星夜呼吸缓缓平静下来,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他却毫无知觉,他悄悄攥紧了楼照林的校服耷拉下来的一条袖子,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课桌里面,却意外的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的石头一块都没有了。
  连星夜愣住了。
  别的倒无所谓,只是里面有一块是楼照林送他的,那颗心形的石头……
  连星夜拽下校服,露出一张泪痕遍布的脸,脸色苍白地说:“我的石头丢了。”
  楼照林望着他的脸,一愣:“石头?是放在课桌里面了吗?现在找不到了吗?”
  连星夜茫然无措得仿佛一个弄丢了朋友送给自己心爱礼物的孩子:“怎么办?我好像把你送我的心弄丢了。”
  楼照林赶紧擦擦他的眼泪,摸摸他的脸,如果不是在学校,他一定抱着连星夜亲一亲:“没事没事,就是一块石头而已,只要你喜欢,一会儿下课我立刻出去给你捡,捡一块比之前那块更漂亮的送给你,好不好?”
  可就算再捡一块更漂亮的,也不是当初那块了啊。
  连星夜没把这话说出来,他觉得太矫情。
  因为连楼照林都说,不过一块石头而已,丢了就丢了,他不会懂他在意的是什么。
  事物的意义是当时身处的情景赋予的,即使往后有无数个替代品,也无法替代那个事物独自承载的回忆和念想。
  “算了吧。”连星夜说。
  楼照林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他,他可能说错话了,但不管他再如何追问,连星夜都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算了”。
  若非心无期待,谁又能够轻易舍弃呢。
  ……
  上课的时候,连星夜第一次一整节一次头也没有抬,他终日笔挺的腰杆和高昂的头颅,终究还是被压弯了。
  这近乎是一场对连星夜人格和尊严的致命的摧毁。
  从这一刻起,他清晰地认知到,他再也无法重拾过去的自信了。
  然而老天总热衷于给处于绝望中的人们施加以更大的绝望。
  连星夜突然很想发泄,他感觉自己再不做点什么真的要疯了,赶紧把手伸到课桌的最里面去寻找那个草稿本,那个本子上画满了见不得人的东西,写满了见不得人的话,是他卑劣阴暗的内心世界的收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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