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连星夜心脏骤然一缩,感觉自己像是被当着整个病房人的面打了十几巴掌似的,脸上突然传来火烧火燎的痛。
  徐启芳一边弯腰谢着医生,一边将这一大群活阎王送走了,回来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背朝连星夜,站在他跟前,帮他挡着,好让他把裤子悄悄穿上。
  他们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提连星夜腿上的伤,好像他们真的只是来普普通通看个腿,其他什么病也没有似的。
  中午,姑姑和大伯带着中饭回来了。连星夜吃完,又做了一点零碎的检查。
  期间,姑姑消失了一会儿,徐启芳只说她去上厕所了,等姑姑再出现时,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什么科室的叫号单,凑到徐启芳耳边说:“还有两个就到了,现在上去正好。”
  于是,徐启芳牵着连星夜的手,站在连星夜的左边,姑姑扶着连星夜的肩膀,站在连星夜的右边,大伯则用自己肥胖高大的身体挡在连星夜的身后,一家子人像押送犯人一样将连星夜团团包围,押送到了楼上,广播里正好叫到了连星夜的名字,连星夜甚至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这是看什么的科室,便被一家子连拖带拽地拉了进去。
  这一群人表现得那么自然,一连串的动作是那么行云流水,直到连星夜被大伯按着肩膀坐在了诊室的凳子上,听到面前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医生用冷冰冰的口吻问道:“说说看吧,你是什么情况?”
  连星夜才终于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哪里。
  他一下子呆愣在那里,像是被人往脑袋上猛敲了一棍子似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随即,他用一种充满了被背叛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缓慢地挪向了姑姑,嘴唇翕动,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了一样,骤然说不出一个汉字,发不出一点声音。
  困惑,愤怒,悲痛,失望……种种情绪在他的胃里撕扯,他想站起来咆哮、嘶吼,想把眼前的一切掀翻、撕烂,想冲到姑姑的面前掐住她的脖子狠狠质问她——
  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要欺骗他?为什么要随意给他承诺又若无其事地毁掉?如果真的想带他来看病,为什么不能好好跟他商量?一定要用这种诱拐的方式把他骗过来吗?难道他是那种不听人劝不讲道理的野蛮人吗?
  姑姑依然是那副温温柔柔的嘴脸,抚摸着连星夜的手那般柔软,真心疼爱着他,却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做的有哪里不对。
  “星夜啊,我就想着,来都来了,就顺便来看看,你不是一直都想解决一下心理问题吗?正好这趟过来了,把该解决的一切都解决了,也不枉大老远跑这么一趟,你说是不是?”
  这一刻,连星夜突然醒悟了,原来姑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人,和其他的大人没有什么两样,就算伪装得再漂亮,也不可能真的与一个孩子的内心感同身受。
  可是大人在变成大人之前,也是孩子啊?为什么没有大人能理解孩子的心呢?是只要长大了就会变吗?那他可以一辈子都不要长大吗?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说话啊。”医生脸上有些不耐。
  家里人也一左一右地劝:
  “星夜,快说话啊,你在家里不是一直叫嚷着难受,想来看病吗?现在你心心念念的医生就坐在你的面前,你倒是说啊!”
  “星夜啊,心里有什么话说出来就舒服了,我们把你送来看医生,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吗?你不把问题说出来,医生又怎么帮你呢?”
  “你都这么大人了,懂一点事啊,别还要跟个小孩子一样要人哄着啊。你看看,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在这里陪着你看病,几个大人成天围着你转,好生伺候你,连假都请了,你就这么白费我们的好心吗?”
  医生把本子一推,笔往桌上一搁,抱着胸,皱着眉头看连星夜:“你到底能不能开口说话?哑巴了吗?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看病,你打算就在这里跟我一直耗着,浪费别人的时间吗?”
  家里人的语气也更重了一些:
  “听到没有?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别浪费别人的时间啊,医生还要跟别人看病呢,光跟你一个人耗着,你让别人怎么办啊?”
  “你不要这么自私啊,想想别人啊,到底能不能开口说话啊?平时在家你话不是很多吗?到医院又跟我们犟起来了,又当哑巴了是不是?”
  一只只大人的手推搡着连星夜,一只手推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敲敲他的脑袋,一只手又抓住他的手臂,他像一个失了魂的木偶一样被大人们的手颠来倒去,在他们的掌心里摇摇晃晃。
  连星夜瞪大的眼里空洞无光,脸色白得像窗户纸,嘴唇怔怔张着,颤抖般微微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耳朵里突然有一万个人在说话,有一万个人在逼迫着他,他们用道德感绑架他,用莫须有的罪名谴责他,用他对陌生人的愧疚心压迫他。
  他的四肢突然悬上了千斤重的铅块,把他的身体沉沉往下坠,坠入漫无边际的黑,他掉进了冰冷黏腻的泥潭里,黑色的水很快蔓延到了他的胸口,让他即使张大嘴巴也喘不上气。
  医生盯着连星夜惨白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对身后的大人们说:“家长们出去一下,有的话孩子当着大人的面不方便说,留一个最亲近的在这里陪着就行。”
  “我是孩子的妈妈,我陪着。”徐启芳立刻抓着连星夜的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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