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听到这里,斐七模模糊糊,不明不白,待要再听,忽觉困倦,只能暗道一声“要命”,不情不愿地陷入黑暗之中。
  那癞头和尚瞧怀中小儿沉睡着,鼻翼轻动,小口微张,烦道:“现在才睡沉了,倒是会装!这小子应如何是好?”
  与他相伴的,是个头发乱蓬,灰衣跛足的道士,听到癞头和尚的埋怨,道士不由笑道:
  “虽是异数,却是个聪颖的,只是你我二人不可随意处置下界之人……既然度化,何不送佛送到西?我观两千里外有一破庙,名为‘智通寺’,庙里尚有一老僧,不如将他置于庙中,若此子皈依佛祖,也是一番造化。”
  “此法妙极。”癞头和尚也笑,两人脚下生风,缩地成寸,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到了那破烂寺庙。
  癞头和尚将怀中襁褓放于院中,又同那跛足道士嬉笑而去,竟再也不管沉沉睡着的斐七。
  如果问二人为什么如此行事,都是因为数日前,太虚幻境里那警幻仙姑忽然间心有所感,她掐指一算,方知下界出了两个异数,不由大惊失色。
  此方世界是她座下数位仙姝下凡造历之处,生死轮回,皆有命数,而这两个异数,不知其从何而来,亦不知其归往何处。
  警幻仙姑忧心两人在那劫数里胡乱搅动,坏了她的大事,因为她受天道所限,不能下凡,便托友人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入世,将那两个异数化去。
  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使了神通,前者托梦于林母,假林海之父之口,告诫林府上下异数来历,又化作癞头和尚,将林府异数接走,如此一来,便不怕劫数有变。
  渺渺真人如法炮制,却没能化去另一异数,不过他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须知一切事宜,皆应顺意天道,不可刻意雕琢,焉知此二人是否也是应劫而来?
  故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不去管斐七这个被他们丢在破庙中的“异数”是死是活,也不去想另外那个在贾府落地生根的“异数”未来如何,更不会知道大虚幻境那一干“风流孽鬼”会被这两个“异数”搅弄成什么样,嬉笑着坦然离去了。
  天道无情,生死有命,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恍惚一瞬,十载已过。
  被遗弃在破庙里的襁褓婴儿,如今也长成为小小少年了!
  只见那郁林深处,石阶之上,有一龙钟老人,身披僧衣,脚步蹒跚,又有一布衣少年,肩背包袱,眼含泪意,一老一少,相携而下。
  这少年,便是斐七,而这老人,便是那智通寺老僧。
  当初那一僧一道将斐七抛于智通寺院中,斐七愈睡愈冷,终于被冻醒了,左右一看,才发现自己被丢在一个破落院中,无奈之下只能大声哭啼,想要引人来救。
  好在庙中老僧闻声而来,见到襁褓之中的斐七,也不嫌弃,辛辛苦苦的把斐七给拉扯长大,个中艰辛茹苦,不可说尽。
  如今斐七已经十岁,老僧也愈发苍老,因担忧自己日日老去,再难看护斐七,而且斐七本应当在几年前就启蒙,却古于无人教导。
  数月前,思前想后的老僧最终还是修书一封,请旧时好友代为教养照顾,因山隔水阻,直到今天才有人来接。
  老僧待斐七有如亲孙,斐七同样将老僧视为亲人,相伴十载,一朝分别,此间种种离别情怀,一言难以盖之。
  斐七扶着老僧,回头望去,只见那茂林深竹之后,隐隐约约有一座颓败庙宇,只看一眼,他又转回头来,低头将眼泪抹去。
  “且住,莫做此小儿形态。”老僧忽然出声,声音沙哑寡淡。
  斐七含泪笑道:“我本是小儿,如何做不得小儿形态了?”说罢,又流下眼泪,亦哭亦笑,形容滑稽。
  “你自幼早慧,生而知之,如何‘本是小儿’?”老僧淡淡道。
  “就算不是小儿,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斐七道,又哀求:“师傅,我能不去那什么书院吗?”
  他前世虽然只活了二十五载,但也读过几年书,又用了近十年尽情游历,见识了人间百态,自觉认识不浅,因此老僧让他去那岱殊书院,他是不乐意的。
  倒不是因为不想去书院读书,而是老僧已老,虽身体健康,精神矍铄,但孤身一人,形影单吊。
  斐七盼着能陪伴老僧安度晚年,好全了自己的一片孝心,还了老僧的养育之恩。
  可哪知老僧当真心如磐石一般,任斐七如何撒娇,都毫无动摇。
  “不可。”老僧见斐七一脸不舍,不由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你自小颖悟绝伦,这些道理并不用我教你,若实在放心不下,隔个三五载就回来一趟,也未必不可。”
  听了这一席话,斐七权衡一二,到底展颜,笑道:“如此,我便读上两年,就回来陪伴师傅。”
  “你这孩子……”老僧长叹一声,一向古井无波的心到底还是生出了几分不舍。
  当初收留这孩子,不过是看他出生不过月余便被抛弃在庙里,心有不忍罢了。
  智通寺地处淮扬远郊,香火不旺,环境艰苦,便是老僧自己也没想到,这小孩竟靠着米浆菜糊硬生生活了下来。
  不足一年,他便口吐人言,待到二三岁时,就能把自己照顾周全,又过一二年,行事已十分妥帖,不仅揽下了寺庙半成庶务,还反过来对他人细心照顾、体贴入微。
  看一眼堪堪到自己腰间的少年,老僧暗自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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