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子生而知之,聪颖异常,又心如赤子,温良俭让,小小年纪,已出落不凡,通身的气度哪里像一个大家弃子、破庙小儿?
  此等资质,他哪里舍得让这孩子在荒郊野岭里长大?不若送到他那远在姑苏教书的老友处好生教养,搏一番前程,若是有幸,未尝不可与亲人再度重逢。
  这么想着,蜿蜒的山路走到了尽头,远处的官道可见停着车马仆从,老僧停下脚步,低声道:“送行千里,终有一别,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就此别过吧,孩子。”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斐七一怔,想拔腿追上,可此时双腿却如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他站在原地看着抚育自己十年之久的老人愈行愈远,最终掩于一片遒木劲草、怪石崎林之后。
  直到耳边隐隐有人唤着“公子、公子?”,他才恍若了悟般回过神来,用手背抹了抹眼角、脸颊。
  斐七稍稍掩饰一二,转身看向叫他的人,眼瞧着是个三十出头的朴素汉子。
  “见笑了。”斐七歉然一笑,涩声道:“劳你久等。”
  “多情自古伤离别,公子之情,发自肺腑,何来见笑之说?”汉子摇摇头,憨厚一笑。
  斐七听此,不由心生敬意,暗道:“不愧是鼎鼎有名的岱殊书院,便是侍从也能出口成章。”
  想到这里,原本心绪不平的斐七对此行到有了一丝期待,倒将他的离愁化解了两分,开口问道:“请教这位先生尊姓?”
  那汉子忙作了个揖:“不敢,小的是岱殊书院一管事,公子唤我穆勉便可。”又说躬身指向一旁的马车:“山长派小的来接您,此行山远水长,车轻行简,望公子见谅。”
  斐七忙道不敢,又和穆勉闲絮几句,上车前最后向破庙方向看了眼,终究按下心思,与这位言语不凡的书院管事一同上路。
  历经百年,弦歌不绝的岱殊书院位于姑苏寒山,距淮扬甚远。
  因此直到大半月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才到达姑苏,当晚,众人歇于寒山山脚下的村镇中,待稍作休整后,第二日才登山拜见。
  斐七抬头望去,只见白墙青瓦,威仪大方的大门建于十二级台阶之上,门前一对游龙戏珠雕花云纹方形柱,门额上写着“岱殊书院”四个峻宕雄伟、刚健质朴的大字,大门两旁悬有“惟此有材,于斯为盛”八字,同样是圆浑流畅、气势磅礴。
  见此,斐七不由心下暗叹。
  前世他虽然有大儒教授,却从来没想过要为官做宰,也没有与一干老师、同窗求学问道的经历。
  岱殊书院却是这一世里的书院之首,它历经两朝,曾多次重建,培养了众多官宦名士,如今也是名师才子云集之地。
  这样想着,斐七理了理衣襟,跟在穆勉身后进了书院,一行人又走了约二刻钟,才到了二门里。
  斐七被引入客堂稍作歇息,就看到几个童子小厮簇拥着一位秋鬓霜眉、身瘦频减的老人进来。
  斐七瞧见了,连忙起身相迎,正琢磨着此人来历,便见老人一边大步走来,一边大笑道:
  “可把你盼来了!且让老夫瞧瞧,你这小子是怎么给我那老友灌的迷魂药?把他迷得为你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话音落下之时,来人已看清楚斐七容貌,不由一怔,暗道:“怪哉!这孩子怎看起来如此面善?”
  第4章 第四回
  听了这话,斐七不由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一旁的管事穆勉恭敬道:“山长来了。”
  斐七恍然,连忙上前几步,作揖道:“晚辈眼拙,见过山长大人。”
  原来此人正是岱殊书院的山长,穆寻。
  穆寻乃前科进士出身,累官至礼部侍郎,历官二十余年,以清廉刚直着称。
  后来他因遇父丧归乡,守孝三年后却辞谢朝廷之召,拒不起复,又因“恐世风日降,考道论德无闻”,故入岱殊书院施教。
  穆寻精通《礼》《易》,学问赅博,而且他以身先人,寒暑不辍,以至于自他入岱殊后,从远方赶来求学的学子们甚多。
  便是当今圣上听闻他受聘山长一职,也赞了一句“盖不朽之业”,甚至赐了御书“岱殊书院”四字,以彰显穆寻之名。
  而穆寻,就是智通寺老僧那位故交旧友。
  穆寻与老僧相交多年,深知对方脾气古怪,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当初他游历江南时曾在姑苏盘桓数日,在城外闲逛时不知怎么的瞧见了个门巷倾颓,墙垣朽败的破庙,他看见门额上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写着:“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当下穆寻便觉得这破庙有两分意思,琢磨着里面是否有个得道高僧,等他走进去,只看到一个衣着褴褛的僧人佝偻着背在熬粥,不由问了两句。
  可这个看起来和他一般大的僧人却齿落舌钝,无论问他什么都所答非所问,但看僧人的神态,却完全不像表现出的那么愚钝。
  那时穆寻已在宦海里沉浮数年,早已不再年轻气盛,自然耐的下性子与僧人问询,饶是如此,也几乎被对方不理不睬的样子气个倒仰,几乎拂袖而去。
  可他转念一想,更觉得对方行为奇异,索性留宿破庙,好好的与僧人纠缠了数天,这才有了两人之后数十年的交情。
  相交愈深,穆寻愈是为老僧惊叹,世人皆夸他学识渊博、汗牛充栋,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博学多才,满腹经纶的智者藏于深山老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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