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百姓 第10节
夏风萍是个情感丰富,极具同情心的姑娘,如若不然,她一个家境殷实的女孩子也不会借海城沦陷的时机,冒着枪林弹雨,穿梭在战场中拯救生命。
洪先生这样没有人文关怀,冷冰冰的提问令她极其不适。
如果春妮经历过网络时代,她就该知道,洪先生的采访风格其实很超前,他对如何寻找爆点有相当不错的直觉。
看在一块钱奖励金的份上,春妮决定出面干涉一下:“那一带都被淹在水下,就是有人,也早早地跑上山躲起来,或者被困在房顶上,对我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我们最担心的,是在食物吃完之前都无法靠岸。”
事实是,他们一行十几个大男人,即便个个带彩,也没人敢不长眼色地来惹他们。除了需要照应伤兵,躲避倭人,春妮这一路走得挺安稳的。
接下来洪先生又问了些问题,约莫是夏风萍的脸色实在太臭,他没再问得很过分。
采访在半个钟头后结束,临走前,洪先生给了春妮一张券证:“这是我们报社的采访券,两位小姐留意一下最近的报纸,登载之后凭这张券可以到我们报社来领取奖励金。”
“这么麻烦?不能现款现结吗?”夏风萍不满。
洪先生笑笑:“这是报社的规定,要是两位小姐嫌麻烦,也可以给我个地址,到时候由我们财务帮你们邮过来,只是邮费需要从奖励金中扣除。”
“这不是更麻烦?”夏风萍好不容易放晴的脸色又阴下来。
春妮倒是乐观:只要能拿钱,麻不麻烦的都是小事。
她跟洪先生道完谢,三个人在咖啡馆门口分道而行。
夏风萍一直说去看看她租的房子,借这个机会,春妮领着她去阁楼上转过一圈,看时间快到夏生放课,跟又跟她一起去接弟弟放学。
两个姑娘去的时候,夏生坐在教室最后边,跟几个年龄不一的学生一起背九九乘法表。
下课时间一到,春妮注意躲开方老师,跟夏生招招手。姐弟两个胜利会合后,她才发现,夏风萍不知什么时候跟方老师走到一起,俩人眉飞色舞地,不知在说什么。
后边夏风萍请姐弟俩去吃本帮菜大餐,她也是心不在焉的,牙齿差点磕到茶碗,一看就是有事。
一顿饭没吃完,答案揭晓,夏风萍说:“春妮,你说,我来夏生小学当老师怎么样?”
春妮一口饭全呛进了气管里:“你不是在玛丽医院找到工作了吗?洋人的医院一个月给五十块,你说不干就不干啦?”像夏风萍这样有经验的护士很好找工作,夏家父母又有门路,春妮别提多羡慕了。
“可现在的这份工作一点成就感没有,”夏风萍眼神闪亮:“我觉得,还是当老师更适合我,那些孩子们也需要我。”
春妮:“……”放着五倍的工钱不要,去当一个月不知道有没有十块的小学□□,这个年代的女人有这么难懂吗?
不过想想夏风萍家境优渥,从来没为生活操过心,这种人不缺钱用,那不看重钱财也不是说不过去。
春妮没法这样潇洒,她伸出手:“还钱。”
夏风萍没跟上她思路:“什么?”
她翻翻白眼:“你在金城买火车票,还欠我八块的车钱,下车后我又给你五毛钱打车,别不是忘了吧?”追求理想前,清偿个借款不过分吧?
…………
两天过后,洪记者的报道见了报。
这是春妮人生头一回上报,别看当时闹过不痛快,其实她心里可在乎了。
重视到一天三遍提醒李德三帮她留意,报纸出来还热乎着,春妮就拿到了手。但这一看,险些没瞪掉眼珠子。
花花绿绿的报纸正中,一个悚目的大标题《独家揭秘:沙河水灾中小难民的生死五夜》。
里头的故事大约是这么样,小春一家人世代住在沙河边,洪水来后,小春的爹娘为了让小春姐弟两个活下来,让出逃生的木板,自己被大水冲走。小春和弟弟扒着木板漂流三天三夜,没吃没喝,渴了只能喝脏水,饿了也只有喝脏水,弟弟很快
生了病。快被饿死之前,姐弟俩遇到被困在房顶的小夏,小夏拿家里最后的粮食给了姐弟俩……
这是个充满了曲折苦难,又不失人性光辉的好故事。要不是看见下边的“洪良佐”三个字,春妮说不定还会感怀一番。这不德三听了都抹眼泪:“春妮,以前我总觉得我苦,想不到你比我还苦。一夜之间爹娘兄姐都没了,你是怎么熬下来的?”
春妮:“……”她现在怀疑,洪记者所谓的奖励金就是封口费。钱没到手,能随便拆人家台吗?
德三偶尔会帮她接夏生回家,有时候春妮会管他一顿饭。她就是不说,也瞒不住他。
简直羞死个人!
觉得丢人的,不止春妮一个。
晚上,卖完馒头,春妮回家开门,发现夏生之前习字的小台子上多坐了个人:“朱先生,你怎么在这?”
夏生很开心:“姐姐,朱先生教我算术,你看我算得对不对?”
朱先生站起来,很局促:“顾小姐,真对不住,我没想到报纸会写成这样。”
朱先生现在被洪先生带累,春妮对他也戴起了有色眼镜:“朱先生这是哪的话,我还没谢过您帮我推荐洪先生采访哪。”
朱先生是小楼里唯一完整知道春妮姐弟俩这段经历的人。
朱先生脖子根都红了:“顾小姐,我知道,任何人被写成父母双亡都不会开心。我若是知道洪先生是这样的人,绝不会介绍他来打扰你。”
说完他竟冲春妮鞠了一个大躬。
这下春妮是真不好再端起冷脸,喊夏生给他端凉茶:“朱先生,这原本也不干你的事,你不必这样抱歉。”
朱先生叹了口气:“洪先生曾为了追寻新闻真相,连倭人高官的官邸都潜入过,还接到过死亡警告。我实在想不到连他也成为了销量枉顾事实,悖离职业准则的人。”
春妮不懂:“您说的,像朱先生这种记者应该很有名吧,他这样做不是损害自己的职业前途吗?”
朱先生苦笑:“要看是什么时候,若是以前史先生还在,他老人家最看中报业人的职业操守,整个报业的风气也很好。但自从他老人家被刺杀,后头倭人来后,那些被倭人直接控股的倒好说,厚起脸皮大唱赞歌总是没有错。但像《海城新报》这样的完全民间报业,几名主编离职之后,他们既不甘心捧倭人的臭脚,又不敢像以前那样直指事实追寻真相,只能走偏锋搏人眼球。时日一久,就成了这副鬼样子。”
他见春妮姐弟俩眨巴着眼睛好像没听懂,自失一笑:“我也是傻了,跟你们两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这样吧,明天我买两杯花旗大姐姐回来,就当是赔罪了。”
花旗大姐姐?那不是传说中的冰结涟,也就是冰淇淋吗?
一杯花旗大姐姐卖三毛钱,两杯花旗大姐姐就是六毛钱,朱先生道歉的心意可见有多诚了!
说出来可能没人会信,春妮上辈子还在幼年中就到了末世,末世前吃过什么好吃的早忘了味道。这辈子她和她妈都喜欢攒钱买粮。她上下两辈子,到今天还不知道冰淇淋是什么味呢!
春妮半点不带客气的:“朱先生您说的,那我可早点回家等着啦。”
一边假装写字的夏生立即暴露了自己:“太好了,明天有冰结涟吃喽!”
第15章 015 有钱人的快乐
淋黑巧克力汁,边缘围一圈菠萝片,中间点着颗红嘴小樱桃的花旗大姐姐迅速让朱先生和春妮的那点小芥蒂像遇热的冰结涟一样融化不见了。
夏生舔着嘴边一圈奶白色的冰霜,满足叹气:“冰结涟真好吃。姐姐,咱们什么时候再吃一回?”
春妮开始做梦:“等咱有钱了,有钱了,我给你买一屉子的冰结涟,咱们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什么味的,就有什么味的。”
夏生却没被这画的大饼唬住:“一屉子的冰结涟,不等我吃完就化光了吧?”这小子先拿上冰结涟舍不得吃,等上边的冰霜化了,一手又急得伸出舌头忙不迭去接,好笑得很。
“你姐姐说的那叫电冰箱,”朱先生也吃得甚美:“一台八百块钱,那你们可得使劲攒钱啦。”
夏生扭头问他姐:“姐姐,我们还差多少钱?”
春妮:“……”真有八百块钱,我干点啥不好,烧的去买电冰箱!
不过这时候有电冰箱,她是没想到的,她问朱先生:“您见过电冰箱?”
“见过,”一顿好吃的迅速拉近朱先生跟这姐弟俩的关系:“我当年刚毕业,跟记者部前辈去华通电机厂招揽广告时,去参观过一回厂房。里头电冰箱,电风扇,冷气机一列列排开,的确大开眼界。”
“电冰箱还是咱们国产的?”这又是春妮没想到的,她一直以为这年头的国货最多是纱厂,肥皂厂,火柴厂等轻工行业:“还有冷气机是什么?往外头吹冷气的?”
“对,不过这个买的人没冰箱多,比冰箱贵,又烧电得很,听说以前史先生家里就有一台。”
这两天听朱先生“史先生”来,“史先生”去的,春妮也知道了,他说的史先生是以前海城乃至华国首屈一指的报业大王。据说就是因为他敢在报纸上说实话,被当局,就是现在逃到双城去的现政府给暗杀掉,死了有好几年了。
无论什么年代,有钱人的快乐都让人无法想象。
春妮羡慕道:“我就稀罕这冷气机,阁楼上太热了,我这两天没睡好。夏生身上都长了痱子。”
“那个简单,你去把凉席搬到我那边的阳台上,晚上凉席一铺,可以带着夏生就睡在地上。”
春妮略为难:“那会不会打扰了?”
朱先生家乡最小的妹妹都比春妮大,在他眼里,这小丫头就是个孩子,逗她道:“你若是打呼噜,那就打扰。你打不打呼噜?”
“我姐姐睡觉可乖了,她才不打呼噜。”夏生为姐姐辩白一句,转身磨她:“姐姐姐姐,咱们就睡阳台吧,我好几天晚上没睡着觉,今天在课堂上都打了磕睡,方老师都说我了。”
朱先生则说:“你天天早出晚归,这样辛苦,再不好好睡个觉,怎么熬得住?”以为她是顾虑男女之别,道:“海城夏天多的是人挤在大马路上纳凉睡觉,你若觉得不好,也可以跟吉拉太太商量,让他们在晒台上让个位置给你挤挤。”
二楼的晒台早叫吉拉夫妇和他们的五个孩子,还有于太太一家人占领,这会儿她下去讨位置,只会讨人嫌。
其实春妮起先不答应,只是防心重。因为在上一世,真正的,纯粹的好人活不到她长大,她在末世里见多翻脸杀人的白眼狼,不习惯睡觉时身边有生人在。但这已经不是那个睡觉都要握着刀的世道,这个世道固然同样艰难,却也有成永平和夏护士那样使人温暖的好人,她该学着信人。
何况这些日子她拼了命地干活,自己也有感觉,若是再睡不好觉,怕真会出问题。
遂欣然应允:“也好,夏生,来帮姐姐卷席子。”
吉拉先生家的这所房子位于街头第二栋,是这一带最后一排三层楼高的石库门。春妮站在阳台东边远眺,隐约见一条银光闪闪的大河上头白帆点点,里许开外的江滩滩头夜景尽入眼底。
朱先生把他房里的北极牌电风扇调个头,对准姐弟俩吹:“买不起冷气机,将就着先用电风扇吧。”
“哇,姐姐,你看江上的灯火真好看。”夏生跟她挤在一处,兴奋得大呼小叫。
一时吉拉太太的小儿子约瑟夫也在下边闹起来:“夏生,你那里看得到江?妈妈,我要去跟夏生睡,我也要去看江。”
吉拉太太的小儿子跟夏生差不多大,也还没有上学,这些天两个小家伙有空总凑在一起玩。
吉拉太太被闹得不行,粗起嗓子叽哩呱啦一阵好骂,小家伙总算安静了下来。
春妮微微一笑,放松了一些。
“好看吧,”朱先生取来梯子爬上房顶:“躺在这上边,感觉星星好像都离得近了些。”
春妮到底见过大世面,看过几眼,便失去了新鲜感。她招呼朱先生:“上边怪危险的,朱先生下来吧,不用在上边睡。”
“没关系,我经常晚上躺在上边,都习惯了。你跟弟弟快先睡吧。”
春妮也的确是乏了,她把夏生按到席子上,上下一顿
好搓,给他上完痱子粉,按着他一齐躺了下来。
楼下晒台孩子们的打闹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下来,两对夫妇的说话声渐渐低下去,风也静了,鸣虫儿好像也歇了下来,万籁俱静——
春妮却依然睡不着。
她能听见朱先生在楼顶上踏着瓦片来回走动,能听见朱先生房里那台风扇电机嗡嗡地叫,还能听见……
春妮翻了个身。
朱先生踩着梯子下了楼,他刻意放轻了声音,但在春妮耳朵里,就和楼下于先生的呼噜声一样没分别。
“顾小姐,顾小姐?”他压着嗓子叫了几声。
都这会儿了,还叫她干嘛呢?
春妮正抓紧时间酝酿睡意,实在不想再起身,装作没听见,哼哼唧唧呓语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