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百姓 第12节
再醒来时,天地已经改换。
他和丘二,刘八另外两个同伴已被捆翻在地。而一只脚正踏在刘八脸上,重重碾动:“姑奶奶的主意也敢动,我倒要挖出来瞧瞧,你的胆子有多大。”
一只匕首贴着刘八的短褂往下移动,将他衣襟划开,停留在腰眼上比划:“胆是在这个地方?”又斜往下划半尺:“还是在这里?”
他从来没听过刘八的声音叫得这样惨:“别别别啊,姑奶奶,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求求你——”
“求我什么?求我放过你?呵,你向姑奶奶下手的时候,怎么没想要放过我?”
这拿着匕首的小姑娘此刻笑得在三个混混眼里比恶鬼还可怕:“你们三个配合得这么好,一定不是第一次。我先给其他人讨点利息。” 说罢,反手两记耳光甩在他脸上。
刘八吐出两颗牙齿,颤声笑道:“打,打得好。姑奶奶,奶奶,奶奶——”
他不敢叫,又不敢不叫,因为这凉得吓人的匕首就在他肚脐下的三寸处来回滑动,似乎还在挑哪里好下手。
他一点都不怀疑这姑奶奶是虚张声势,因为他能感觉到,她的刀尖已经划破了他的皮肤,再扎深一点——
“啊!!!!”
刘八吓出一身冷汗,才发现他的两个同伴也已经都醒了。刚刚叫的人就是丘二,他的手指被踩进泥土里,只怕是废了。
“醒了?别装死。”姑奶奶的声音又脆又冷,忽而转身挑开刘八的绳索:“一个一个打得姑奶奶手疼,你去,帮我踹他几脚。”
刘八目光闪动,瞄准“姑奶奶”的方向,狠狠往后一撞!
“啊啊啊啊!!!”刘八惨叫着跪了下来。
另外两个混混吓得魂飞魄散,刘八的叫声停下之后,壮起胆子偷眼看去,发现他两只手呈不自然状下垂,显然是断了。
而这位比恶鬼还可怕的“姑奶奶”终于走到最后一个人身边:“他们俩都不听话,你——”
“姑奶奶姑奶奶,我听话,我听话!”他用这辈子所有的良心发誓:“姑奶奶,你叫我王老六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
“姑奶奶”干脆利落,给他松了绑,向另外两人挑挑眉头。那人“呸呸”两下在手上吐口唾沫,“啪啪”先往自个儿脸上重重甩了两个耳光,赔笑道:“不用姑奶奶您受累,小的自个儿打自个儿。姑奶奶听响就好。”
见她没作声,王老六看向来时的两个同伴,挽起袖子冲他们狞笑一声,扑了上去。
小半个钟头后
春妮挥手放掉那三个垃圾,再往里走一段路,冲空无一人的里弄叫了声:“来了怎么不出来?躲这儿吓谁呢?”
夏风萍和朱先生从黑暗中走出来,讪讪的:“我没想吓你,本来,我们从那边抄近路过来是想帮你的。”谁知道你这么生猛,倒把我……和朱先生吓得够呛。
春妮走到他俩面前,“噗”地一笑:“你们俩还是顾好你们俩吧。”她望向朱先生,神色微紧:“夏小姐每天有我护送,我不担心。万一叫那两个瘪三看见朱先生跟我交好,怕是他们会找你的晦气。”
朱先生清清嗓子,还没表态,却见这小姑娘很有气势地一挥手:“不过,这一次估计把那三个窝囊废吓得够呛,谅他们不敢乱来。朱先生也不用太担心。”
两人见她神色如常,慢慢放松下来。夏风萍好奇心又起来了:“春妮,你刚刚那样,好有气势,以前没少干这种事吧?”
春妮能说她上辈子就是在恶人堆里打滚出来的吗?虽说基地三令五申不许内斗,还强令所有人必须救助同胞。可为了生存,只要不伤人命,底限之上的恶事,春妮没少见识过。
她要是没有两把刷子,怎么可能在那种环境平安长大?像这三个堵路抢劫的,收拾他们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要不是顾虑一条街外的两国巡捕,她才不会这么容易放了这三个小瘪三。
不过,春妮显然是多虑了。这里闹出的动静这样大,别说住在旁边的街坊们,那些平常收摊位费收得最勤快的英国巡捕和拿警棍唬人唬得最溜的日本巡捕,也是一个人影都不见。
本来春妮觉得寻常,叫夏风萍一说,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人的名,树的影。这一带什么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一次把他们打疼的话,往后怕是安
静不了。”
可这并没有令夏风萍放心:“打走了这三个,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你不知道,那么大一桶凉粉,我提出去不到半个钟头就卖完了,咱们的生意有点招人哪。”
这的确是个问题。春妮合计片刻,说道:“那这样,从明天开始,我到学校来卖几天凉粉。”
第18章 018 好大的口气
“那你不卖馒头了吗?”夏风萍问她。
“停两天不要紧。我也不会一直帮你卖,我来卖凉粉是其一,最要紧的,是摸摸码头的底。看还有谁打我们的主意,一次都解决了。”
一次都解决了……好大的口气。
“顾小姐,你想干什么?”朱先生原本看她跟小妹妹似的,还没适应这种角色转换。
春妮咧开嘴,露出无害的笑容:“卖个凉粉,朱先生你紧张什么,我一个小姑娘家又能干什么?”
朱先生:“……”我觉得你一个小姑娘家能干很多事。
他求助地望向夏风萍。
夏风萍却是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你打算怎么做?”总算想起来嘱咐一句:“先说好,刀剑不长眼,你可别乱来。”
春妮抿嘴一笑:“不要小看我嘛。我打算怎么做不要紧,要紧的,是旁人打算怎么做。”
…………
海城开埠至今近百年,从外马路到吴江口的入海口,这短短的几十里水路中,星星点点散落着大小至少五六十个码头。这其中,江浦码头身跨苏河,吴江两大河流,背靠远东最大的纱厂群落,堪称是城中最大的码头之一。
这里人群川流,日夜不息。除了人数庞大的力夫和船舶业商会职员活跃在其中,更有海量的烟土贩子,码头霸,人贩霸,扒手霸,走私霸,私盐帮,安清门,一|贯|道等形形色|色的□□,骗子和邪教成员在此盘踞,寻找下手的对象。
在攻陷海城之前,倭国间谍机构勾结□□成员,以此处码头为中心,利用本国浪人走私,抢占地盘。及至海城会战之后,倭国在此派驻的军警跟本国的浪人同流合污,逐渐形成了一股难缠的新势力。
报童小学所在的仓库就位于江浦码头往前走约三百米处,据说因为码头边难童多,张鹤年先生好不容易说动他小舅子将这两间仓库腾让出来的。而张先生的小舅子有很深的帮派背景,一般情况下,讲规矩的□□成员非但不会到这里来惹事,反而若遇到不懂事,敢去讹诈小孩和老师的新人,还会帮着教训两下。
那三个小瘪三为什么一定等到夏风萍出了学校才动手,这就是原因之一。
但这也只限于学校范围内,出学校后,那就说不定了。
这里情况的复杂远超春妮的预计。她从末世中闯荡出来,比狠没几个人比得过她。但想在码头这既崇拜拳头,又最讲究规矩的地方有立足之地,不是那样容易。
在春妮的计划里,敢来找事的小混混,来一个她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到她打得人疼了怕了,打出她的名声,叫人知道这地方有人看着,也该安生了。
这的确是一部分事实。春妮在这坐镇不到三天,已经打下一点名声,寻常小瘪三为了不被她盯上练手,简直要绕她三里地走,更不用提主动来找麻烦。
但在这能立下道道的,上到商会主席,下到黄包车夫,哪个人背后不站着帮会的影子?谁又敢不守规矩?
除了春妮这个蒙头闯进来,什么事都不懂的愣头青。
因为夏风萍在学校门口摆摊,这块地方勉强算学校的地盘,可摆摊的利润并不分给学校啊。她卖了凉粉,势必有其他人的冰饮少卖些。说到底,都是利益之争,没本事的人不配占着码头这样的好地方赚钱。
春妮没有任何背景,却还想来抢食吃。这在某些人眼里,就是不知死活来踩盘子的。凉粉摊子那点利,只要是有点见识的都不会放在眼里。要紧的是,码头有码头的规矩,春妮硬戳进来,还打了他们的人,不找回来还在这混不混?
春妮了解清楚这些事的时候,她已经在学校卖凉粉卖了十多天。
任何人被连续找十多天麻烦,也该明白了不对劲。她的凉粉生意要不是有学校学生照顾着,早该撤摊子了。这会儿春妮硬顶着不撤,主要是怕她走之后,夏风萍会被她牵连倒霉。
她让李德三帮她把头一天打的那三个混混找过来,整件事从他们开始的,绝对跟他们脱不开关系。
王老六恭恭敬敬站在她面前将这些关窍都说一遍,赔笑喊冤:“姑奶奶,我们那天真的只是问您收保护费的,您误——”
春妮一个眼神扫过来,王老六忙不迭闭嘴,自觉呼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些混混嘴巴最滑,春妮懒得跟他们争口舌官司。那天什么情况,是个傻子都不会信他们只单纯收个保护费。要是他们不想歪主意,一开始摆明车马明说来意,她也不至于打到现在骑虎难下。何况后头这么些天过去,他们冷眼看热闹,仍是一个字不提,绝对心里藏了奸。
破个财就能解决的问题弄到这么复杂,说来说去,还是这些不老实的东西最可恶。
三个混混这会儿规规矩矩站成一排:“这一片摊贩都归我们红帮的袁八爷管,您跟他打声招呼,他老人家肯定会卖您这个面子。”
都到这会儿了,还想着挖坑害她……
春妮捏捏手指骨,呲牙一笑。不怕挨打是吧?那就多挨几次。
三个混混心头一寒,求饶的话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嗷嗷哀嚎着被扔了出来。
…………
按那三个杂碎的说法,袁八爷住在英租界某处小洋楼里,常年租着码头隔街一个叫德胜楼的茶楼包间,每隔两三天会来码头来看看,在德胜楼内处置些帮会事务。春妮就断定,这位袁八爷肯定不知道发生在这里的事,至少,他不会专门指使人对付春妮。住小洋楼有茶楼包间的大人物专门出手对付她一个小摊主……袁八爷不要脸面吗?
既然他们给她指了袁八爷的路,她就去见见又如何?该怎么见,见了面该说什么,那旁人就管不着了。
春妮托几个常年在附近卖报纸的小报童帮她盯住德胜楼,挑着袁八爷在的那一天闯了进去。
能在江浦码头闯下名号的人自然不会那么好见,春妮好声好气说话,那些人就是不放她上楼,不禁火气上头,捋起袖子骂了两句。
袁八爷这会儿正好没事,坐在窗边呷香茶。听见外头的吵闹,抬眼问了一句:“这是你那天说的,连挑帮里九个兄弟的小丫头?竟然撞门撞到我这儿了。”
他问的随意,听话的人拎着心:“这……我也是听人提过一嘴,没想到她这么莽,我这就叫人把她撵走。”
“撵走干什么?正好没事,我听听她想来干什么。”
“这,八爷,属下听人说,这小丫头狂得很,别您回头叫她气到。”
袁八爷笑了:“凭她?老乌,你是觉得八爷到混今天,连容个小丫头说话的涵养都没有?”
老乌汗都下来了:“八爷,我没那——”
袁八爷没听他说话,招招手,叫人把春妮叫了上来。
春妮上来时,只是觉得屋里气氛不太好。
她没让自己多想,认准袁八爷的方向,恭恭敬敬一个大礼弯腰揖下去:“袁八爷,对不住。我初来乍到,不知道码头的规矩,给您添了麻烦,来向您赔罪了。”
屋里两人都是一怔:刚才这丫头在楼底下的凶悍劲,两人都看见了,以为她是准备上门再打一场。怎么没个准备就跪了呢?
袁八爷笑道:“给我赔罪?你赔罪的礼物呢?两手空空,在我门前大吵大闹也叫赔罪?”
春妮不是没想过拿点礼物上门,可她没送过礼啊,谁知道送什么东西别人不忌讳。问旁人吧,她已经被坑过一次,可不想出了钱再被坑第二次。何况她拿什么赔罪,袁八爷才看得上眼?
“我不知道袁八爷喜欢什么,想来八爷喜欢的我也送不起,不如就带着我的一颗诚心来。”春妮一摊手,索性光棍一把。又光明正大告了一状:“最该怪那几个来收保护费的家伙,话都说不明白,害我以为他们想对我干点什么,平白误会这么久。”
袁八爷是真笑了
,问她:“你这些天在码头不是混得风生水起?多少人都要叫你一声小顾姐,小顾姐突然来跟我赔罪,不觉得面子下不去?”
袁八爷看人自认是有套方法的,这世上很多的人喜欢装狂。而这丫头别瞧她低眉顺眼的,却是骨子里透出的真狂,她也有本事狂。这样的狂人在这样得意的势头下认得了怂,有点意思。
春妮判断出袁八爷对她没恶意,也放松了些:“我娘说的,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按自己的性子活着。该认怂就认怂,认怂不丢人,丢人的是不该怂的时候怂了。我听我娘的话。”听懂了吗?袁八爷,我没想跟您打擂台,你就抬抬手放过我吧。
这是个狠人辈出的年代,她跟人比狠比得过吗?比赢了是吃得饱饭还是穿得暖衣?
袁八爷没说话,春妮忍痛掏出五块大洋并几个铜元搁在桌上:“这是凉粉摊子这些天的抽头,八爷您点点。”
原来不是真的死要钱啊?这更有意思了。
袁八爷伸出手指,把大洋推回去: “拿回去吧。”他摆下手,“道上的规矩,你凭本事立下来的名声,就是你的。八爷不至于贪你这点钱。咱们在码头上抽利,也是看在同在码头讨生活的份上看顾一分,你这么厉害,用得着谁保护?”
春妮懂了,反正他说什么是什么吧,问他:“那往后那些人,他们还会不会来找我麻烦?”
袁八爷朝旁边看过去。
旁边那个全程隐身的矮胖子脸色一紧,忙道:“绝对不会。”
春妮心里乐开了花,脸上还要忍着,再给袁八爷鞠个躬:“谢谢袁八爷,您大人大量,大吉大利,春妮祝您大展鸿图。”蹦哒着就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