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百姓 第37节
春妮这个月也只碰到过她一两回,有一回听她说,她物色到了几个不错的对象, 如今正在一一接触,一一排除, 争取在过气之前找个好人上岸。
金小姐也承认,那几个“好人”嘛,他们家里都是有太太的。
她如此坦言相告,春妮真不知道自己帮她是对是错了。
她帮金小姐是指望她趁自己没凉多捞点钱, 或是学个技能什么的,哪怕是挣点丰厚的嫁妆, 找个为人踏实的男人嫁了呢,可没想过让她去当小三!
夏风萍一贯的心怀大爱:“你这么想,至少这次出手帮她免去了坠落深渊的命运。你是为了救人。救人总不会错吧?”
话虽如此, 可她真的救了金小姐吗?金小姐要走的这条路,真的后顾无忧?
她将自己的烦恼告诉给常文远, 这人用下面这席话打发了她:“对了,我有件事没同你讲。这次我来找你,伯父告诉我, 现在海城外国人多,你至少得学一门语言。他想建议你学英文,我来之前,他正找人买英文词典。”
他露出个“你好自为之”的神色。
春妮顿时头大如斗,什么“金小姐该不该帮”这种事当即抛到了九天云外。
不得不说,有时候人是有点不经说,白天春妮才跟常文远说起金小姐的事,晚上下班回家,就看见金小姐站在门口等她。
“我要搬走了。”她请春妮进屋,说是有东西给她,结果进门扔出这个消息。
春妮想起她这段时间忙活的事,问道:“你要搬去哪?”
“在法租界,”金小姐一脸的扬眉吐气,脸冲着灶披间开声:“丽莎公寓呢。姐姐要嫁人了,来请你吃糖。”
这会儿灶披间只可能有于太太一个人,她这是临走都不忘让于太太不痛快。
春妮可不愿意当夹在当中间,当她们俩的炮灰,拉了脸要往外走。
金小姐拉住她,抛下几句诸如“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记得到丽莎公寓来找姐姐”“姐姐七
天后定在海都大酒店办席,到时候妹妹可记得要来”等话。见春妮眼神愈发冷淡,冲她小声讪笑两声,关门把春妮推进了屋。
反正她就要走了,春妮不差这点时间看她表演。
金小姐不知为何,见着这小姑娘的神色,心竟是有点虚,干笑两声,从柜里取出个礼盒:“一直说要谢两位妹妹帮我,偏巧这些日子总碰不到一处。如今我要走了,这点心意,你们可要收下。”
春妮跟好吃的没仇,看在这一盒子高档糖果的份上,神色松了松:“我们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
金小姐只当她在说客气话,从坤包里取出两张请柬:“还有七天后的酒席,定在下午六点钟。这是你和夏小姐的,别忘了带着弟弟来给姐姐我撑场子啊。”
她还真准备办酒席?
难道真有个正正好的单身汉要娶了她?
春妮接过请柬,扫了一眼,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总归是相识一场,她说:“我上回说的话,仍然是有效的。金小姐,要是你以后有空,想学点东西,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帮你联系学校。”
前头常文远跟春妮说过,张鹤年先生开设了好几个帮助难民学习工作技能的学校。学校有低级班和高级班,低级班只对难民免费开放,学的是卷烟丝,裁纸盒子,踩缝纫机,餐厅礼仪,缫丝选茧等初级技能。高级班则教授些简单的字,中文外文都有,以及打字班,速记班,财务班等需要有基础的课程,这就要交些费用了。
金小姐搬得很快,第二天春妮回家时,看见詹姆斯在往外张贴招租的广告,她的屋子已经空了。
春妮在金小姐的空屋子前站了站,叫住詹姆斯:“你先别贴广告,这房子我租了。”
她早就嫌住在阁楼上地方小,每天搬上搬下烧饭也不方便。只是这一带房子着实紧张,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拖到今天,总算有一间空房子了。
春妮昨天从金小姐那出来时问过吉拉太太,金小姐住的这间后厢现在一个月的租金是十八块。十八块钱比她原先房子的两倍价还高,再加上每月巡捕房,水务局的摊派和其他费用,要二十来块钱呢。但金小姐这间房临着天井,旁边是楼梯,楼梯再往旁边走就是灶披间。不临街不吵人,出了门还就是大街,地段相当的优越,根本不愁租。
夏风萍听春妮一说,就心动了,极力鼓动她租下来。她说阁楼里冬冷夏热,夏天热大伙还可以睡阳台克服,可冬天天气湿冷,这块地方又是临江,房子朝向还靠北,她和夏生都要长身体,长时间睡在这样的房子里,对身体不好。又说考虑到这间房子的租金的确高昂,自己也可以承担一些房租,或是用春妮付她的工钱代替房租。
现在学校有了印刷宣传单的副业,这段时间生意不错,方校长便作主给主要代课老师都涨了薪。春妮这里生意也红火,给两位伙计都涨了工钱,这位大小姐的日子总算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拮据。
有朱先生和吉拉先生家的几个儿子帮忙,两人当天把东西全搬下来住了进去。搬下来当天,夏生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跟阁楼里那扇只能半开的老虎窗不同,这间房子靠天井一个窗户,靠隔壁弄堂又一个窗户,看着就敞亮。其他的不说,一住进去,连春妮都觉得,呼吸的确是畅快了许多。
再者,这间房子少说有十三四个平方,房里上几任房客留下的衣柜,饭桌,椅子,她们后来添置的家具,再加上吉拉太太许他们把阁楼里原先的家具都搬下来摆上,也是个像样的蜗居了。
夏风萍跟姐弟两个挤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几个月,总算有地方腾挪。这回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委屈自己,第二天就去旧货市场淘了张单人床回来。
春妮则是背着人将存放在空间里的铁制折叠床取出来背回家,把夏生也挪了出来。房间里再拉个帘子,两个姑娘睡在里边,夏生睡在外边的折叠床上。若是有客人来,将床折起来,饭桌搬到中间,再将他们先买的小书桌一拼,一学校的老师们再加一个朱先生坐上去都不嫌局促。
来海城五个月,将近半年了,总算可以一个人独霸这张双人大床!春妮走路都是带风的。
只要肯花钱,想偷懒简单得很。
春妮从开始做馒头生意,需要长时间占用灶眼那会儿,跟吉拉太太有过约定,有空会帮她打扫楼房的公共地区和面包房。即使在她后边最忙的时候都没有失约,直到她入秋之后将学校的摊位固定下来。
因此,她跟吉拉太太一家关系一直很好。
这回她跟吉拉太太商量,想在天井边靠她们房间的位置另外砌个柴灶烧饭,胖胖的中年妇人只是犹豫了一下,让她不要把墙面熏脏,就答应了。
春妮想砌柴灶,除了不想跟其他租户抢灶眼之外,还因为她想推出新品。
现在码头上人非常多,以前每天春妮早上准备两百个馒头,三百个包子,可以卖到上午十点左右,如今不到七点就被抢干净了。因为春妮的小吃摊做出了名声,甚至还有提着篮子的船娘来找她批发馒头,专门卖给那些卖给留在船上等待检验,暂时无法靠港的水手们。
春妮不想每天不停地揉馒头,琢磨几天,想出了一个懒人办法——做发糕。
做发糕的原理跟做馒头差不多,都需要发酵。只是做发糕需要加糖,不需要揉制,发酵的时间也长。这个天气,如果晚上备好料,放在大锅里,用灶火的余烬温一晚上,第二天带到小吃摊,直接可以上锅蒸,省时又省力。
自己单独砌一眼灶,不用跟别人抢。
砌灶台的人也不用费心去寻,上回王氏兄弟跟春妮吹过牛,说他们会砌墙和泥这些简单的活计。只是海城现在房地产生意不好做,他们哥俩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她把王阿进叫来,出了一块钱,在里弄前边的废墟里捡来几块破砖头,果真不出半天,黄泥和着青砖砌的灶台就搭好了。
春妮几个忙活新房子这两天,于太太一家搬进了他们空出来的阁楼。吉拉太太没再张罗招贴租房广告,两天之后,一户刚到海城的犹太人成为了新房客。
这户人家一共四口人,两大两小,没有女主人,男主人叫格林。还有两个孩子和一个瘸腿的老人,老人叫普尔南,是格林的岳父。这家人看着不富裕,但都非常整洁。
没过几天,夏生将这家人的来历问出来,回家跟姐姐们学嘴:“约瑟夫说,格林是他们的堂叔,才到海城没有三个月,以前住在街西。”
跟春妮所在的路口不同,街西已经形成了一个纯粹的犹太人聚居区,那里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面孔入住。夏生曾经跟约瑟夫去玩过一回,说那边人住的都是架子床,一个他们阁楼那样的小房间,足足摆四五张架子床,入住十来个人呢。
在那之后,春妮就不叫夏生去了。那边陌生人来来去去的,最好混水摸鱼,肯定也是人贩子重点盯梢的地方。
小楼里来个新面孔不容易,夏生对这一家人兴趣很大。
春妮每天都能听见这家人的新消息:“普尔南老爷爷以前是个钟表商,他的腿说是在来我们国家之前被坏人打断了。格林先生不是医生吗?怎么没给他岳父治腿?”
“米妮总是哭,她怎么这么爱哭?”
“格林先生找到了新工作,在中英友好医院,他们会不会再搬走?”
在夏生日复一日的小道消息中,日子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也到了金小姐办酒席的那一天。
第49章 049 优质客户
春妮本来对金小姐的酒席兴趣不大, 但夏生最是喜欢新鲜的时候,身边还有个看热闹不怕大的夏风萍,那天又是个星期天。春妮受不住两人一起撺掇, 到底答应了下来。
那天一到, 住在一起的两大一小三个人,再加一个朱先生,四个人穿戴一新,花几毛钱叫来两辆黄包车
,坐到了海都大酒店。
春妮听夏风萍提过,还没打仗之前,曾有报纸评选过海城的十大酒店, 海都大酒店榜上有名,也是城中有数的大酒店。
这世上永远不缺有钱人。
春妮每天一个铜板一个铜板赚辛苦钱的时候, 海城的这些星级大酒店经常宾客满堂。哪天他们上了新菜,上午菜单透出去,不到中午就订完的事比比皆是。
金小姐能在这里订到酒席,不止很风光, 也说明她新找到的这位丈夫有些能耐。
夏风萍很直白地说:“她说嫁人,你听听便罢。能在休息天订到海城大酒店的席, 这样的人家会正经娶一个舞女进门?”
夏风萍固然是个傻白甜,毕竟见识在这,一句话便说到了点子上。
到了地方, 几个人踩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经过一楼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让两个戴白手套的侍应生沿着旋转楼梯一路引领,上到二楼,在某个包间门前停下。
夏风萍冲春妮挑了挑眉:你看, 我说得没错吧?
打开门,穿着红色丝绒旗袍的金小姐挽着一个中年男人招呼他们:“到得这样晚,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夏风萍笑:“金小姐的大日子,我们怎么会不来呢?路上塞车,耽误了一阵子。”
春妮看了眼金小姐的丈夫,他身材略胖,长着副笑眼,像个生意人。酒店透风不好,里边人来人往的,带出烘烘的热气,挤得他拿出帕子不住擦汗,也没有一丝不耐烦:“几位这边请。”
进去后才知道,这个包间的面积很大,几乎是个小宴会厅。这个小宴会厅放了有八张桌子,每张桌子都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
春妮往旁边看了一眼,另外那一桌尽是女客。一个个像商量好了似的,都烫了头,穿着露半条白腿的旗袍,脂香粉腻的,一看就知道职业性质。他们这一桌尽是携眷的男客,个个擦着头油,应当是金小姐丈夫的朋友。
十来个客人桌,有大半桌都是像他们坐的这一桌差不多,不像是金小姐请得到的人。
春妮冷眼观察,金小姐先生的朋友中也分两类。一类是说话无忌,能同他肆意玩笑的,另一类则是笑得有些拘谨,言语间隐隐奉承他的。
难道说金小姐嫁的这位先生还是什么头面上人物?
石库门来的这四个人跟两边都不像一路人,也不指望认识人攀关系。他们目的明确,只等着每上一道菜,运著飞快,埋着头一个劲苦吃。
春妮和夏风萍可是一人上了五毛钱的礼金,不多吃点,回不了本岂不是吃亏?
她抽空看一眼夏风萍,对方狠狠一筷下去,松鼠桂鱼最肥嫩的肚子便缺了一大块。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默契的微笑。
大概章警长已经知道春妮这四个人是混吃混喝,完全不值得一个眼神的穷酸,除了开始来敬过一圈酒,之后就再不理会他们。
春妮耳边飞舞着咸湿的段子,听身边的男人跟金小姐丈夫开着男人们心照不宣的玩笑,一筷接一筷往自己和夏生碗里挟肉。
别的不说,这酒店的菜做的是真不错。樱桃肉酥烂甜软,白切鸡鲜嫩弹牙,每一道荤菜都让人胃口大开……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好些天没吃肉的关系。
嘴巴里吃着肉,春妮耳朵里也没放过宴会厅里偶尔飘过的各种信息。
原来金小姐丈夫是法租界巡捕房的一个警长,姓章。坐她旁边的那位先生,他是章警长辖区内的一个干货店老板。她对面的一家子,男人是金小姐的下属,眼睛盯着半掩在对桌那猩红色桌布下的白腿不眨眼,女人嘛,正自以为很小声地辱骂章警长做事不讲究,每纳一位如夫人,就要广开一次宴席收礼金,又骂章警长夫人没有用,管不住自己的丈夫……
可真是热闹。
宴至半途,男人们望着对面浓妆艳抹的姑娘们蠢蠢欲动,酒席上这时又来了几位新人物。
那几个新人物都是男人,有的穿长袍马褂,有的则是西装革履,还戴着眼镜,彼此很少交谈。一看就知道,他们不可能是一路人。
春妮见那几个男人径直走到女客的那几桌,同那些女人们亲热地咬耳朵,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都是那几桌子舞小姐的金主啊。
这几位金主来之后,不忙去寻自己的相好,而是如约好一般走到最中间的位席上,赔着笑跟一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搭话……
“这人姓万,叫万起山。”朱先生及时跟一脸懵的两位小姐科普:“他是法租界工部局江致清江董事的大管家。站在他旁边跟他搭话的,原先是旧政府财政局的……这几个聚在一起同万起山搭话的,好像都是旧政府的人,唔,他怎么来了?他没去双城政府吗?”
“谁?”两个姑娘拿雪白的餐巾擦嘴上的油,抽空往朱先生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个人也是一身的西装,年约五十许,发顶稀疏,正笑眯眯地扶着椅子的把手,弯腰同一个露出膀子,画着细挑眉的女子说话。这两人说话便说话,就是那脸上的表情……
春妮一脸一言难尽:“这人对女人一向都是这副色相?”
夏风萍也厌恶道:“难道他在旧政府是负责管风月场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