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百姓 第71节
据她说,在店里吃饭的人穿得富贵的不多,而且很多人都是领着全家人,菜上桌之后,像八百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似的,等不及菜品上全,上一道吃一道,连盘子几乎都要舔干净。两人猜测,这些吃饭的人应当就是干“那种事”发的财。
“那种事”当然就是搞走|私了。
住在一起大半年,都是知根知底的。凭那些邻居本职的收入再翻十倍,他们也不可能住得起好房子,吃得起高档餐馆。由此可见,他们在黑夜里悄悄做起来的生意绝对是她想象不到的暴利。
反正,港城街面上这些商品按标价拿回海城,即使翻倍去卖,也达不到暴利的标准。
一定还有另外的渠道。
春妮走走逛逛,到了一间商厦前面。她抬头一看,顿时笑了。
这不是他们工厂最大的合作伙伴,先施百货吗?
先施百货原本就是从港城起家,只是在海城的营业额更高,更出名罢了。而春妮他们出货给先施之后,知道也有一部分货物发到了港城售卖,正好她今天逛到这里,干脆进去看看。
时间还早,春妮索性从一楼逛起。
港城的先施跟海城的商品陈列大同小异,一楼一半是珠宝,一半是手表和化妆品。
春妮现在只对金子有兴趣,可商场里不卖金条,金饰溢价过高。她打听了一下价钱,顿时失去了购买的兴致。
逛到手表柜台时,她望着柜台前方悬挂的“九五折”站了站。春妮想买手表很久了,海城的手表虽然没有奶粉那么难买,但一天天价钱涨得她也没有什么购物欲望。她去温南前原本看好了一款,一直没下定决心,等回去之后再买,那块表已经涨了十块钱。
于是,直到来海城之前,她的手腕上仍是光秃秃地,除了夏风萍给她编的平安结,什么都没有。幸好吴江边上有一座每天准点报时的钟楼,不然每天太阳下山,她就没有了什么时间概念。
柜台里的柜哥热情地过来招呼她:“这位小姐,想买手表吗?我们浪琴手表今天品牌周年庆典,全品牌有九五折扣,如果您的消费超过五十块,还附送一份价值不斐的小礼物。”
春妮两辈子都没怎么逛过商场,对传说中能掏空人口袋的营销手段完全没有戒心,闻言,顿时感兴趣地问:“送什么小礼物?”
柜哥神秘地笑笑,郑重其事地戴上了白色的丝质手套,从柜台下面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
木匣子内部,黑丝绒的衬里上,整整齐齐罗列着两排安甑瓶。
春妮:“????”买手表送药水?送的是消炎药还是止痛药?
幸好她没有问出来,很快,旁边有女孩子在惊呼:“哇,你看guerlain这个香水瓶好可爱啊,saler,是什么味道的?”
“对不起,这位小姐,我们的香水不单卖。”
趁柜哥招呼其他人,春妮拿起一只瓶子仔细端详。
春妮按照药水瓶的估算,这瓶女士香水最多只有五毫升,香水瓶呈淡黄色,瓶身表面印着一圈英文花体字,似乎还是什么大牌子,
这个年代的外国香水跟丝袜不一样,虽然同属奢侈品,但外国香水远没有丝袜好卖。这是因为运输途中损耗大,导致原本就高的价格更加高得离谱,一般人家根本不用想,而品牌本身为了保持逼格,更加不会折价出售。也因此,在海城战争开始后,在先施百货唯一的一个外国香水陈列柜不得不撤了柜。
但春妮知道,买不起不代表她们不想买。就像她旁边的这个女孩子,她磨着柜哥打开香水瓶,闻了又闻都舍不得走,还低声央求他卖给自己一瓶。不得不离开时,她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才走。
“小姐,看好了吗?”
“你把这两款给我看看。”
“要这款米白色表带的,还有红色表带的也要。”米白色是给她自己的,红色的是给夏风萍的。
夏风萍是个有志气的姑娘,虽然她家里什么名表都有,但她说,既然已经赚了钱,就不该再问家里要。因而辛苦攒了大半年的钱,终于攒了四十多块,以为够买手表了,结果跟她去商场一看,上个月只差两块钱就够的手表,这个月再去买,足差了五块钱,越发买不起了。
这次到港城来,春妮除了给自己,也肩负着给夏风萍挑手表的任务。
一出手就是两块手表,这是大单啊!
柜哥眉开眼笑,打包的时候顺口问道:“小姐还需要别的吗?再买一块手表,我可以作主,一次送您五瓶香水。”
这时,柜台上只有春妮一个客人,她心中一动:“你这香水真的不单独售卖?”
柜哥正要摇头,眼前多了几张纸币:“你答应的话,这些我都要了。”
虽然她没用过这什么牌子的香水,但完全不用担心柜台卖假货。原因说来可悲,以华国现在的工业水平,做不
出这样不足手指大,带有铝制密封瓶盖的假货。
柜哥:“……”他迅速左右看看,伸手盖住钱币:“小姐,您稍等。手表您还要吗?”
这位柜哥还挺敬业,赚外快的时候没忘记本职工作。
春妮让柜哥给她包起来,接着问道:“像这样的货,你手上还有多少?”
“没有了,公司没有给我们发多少,”柜哥迅速将所有小样打包,听上去也很遗憾:“我只能给你这么多。”
“你再想想,你是本地人,一定比我有办法。我好不容易来港城一趟,总得给亲戚朋友带点好带的礼物吧。” 她暗示地往旁边柜台上看了看:“你的亲戚朋友,有没有跟你一样,做这一行的?”
柜哥恍然,悄声同春妮道:“那你今天晚上八点钟,我们商场打烊之后再来,我先帮你问问。”
春妮买的手表是浪琴的基础款,一块不是很贵,五十多块钱,再打九五折,买两块将将一百块钱。
即使她现在买一辆车,出手就是好几万块钱,这一百块钱花出去,还是让她心疼得直抽抽。
以现在海城的粮价,她还雇着这么多人,钱财来源的大头早就不再是小吃摊。除了上次去温南的那笔意外之财,她只能指望学校开的那两份薪水过日子。
好在工厂这几个月盈利很好,方校长跟朋友取经,将他们这些高层的工资跟效益挂钩,这几个月春妮工资加奖金,每个月都有上百块钱,如今腰囊颇丰,才舍得花钱为自己买手表。
如果在战前,即使一年只有三四个月能拿到这个工资水平,她辛苦工作六七年,在华界买一套小房子都不成问题。可惜月月翻高涨价的粮面粮油等各种生活必需品的价钱让人一点都不敢松懈,春妮一有机会,还得为自己寻找捞外快的机会。
这会儿港城还没有传说中“不夜城”的气象,晚上八点不到,先施百货里的大灯就陆陆续续地灭了。春妮站在匝道里等了会儿,白天手表柜的柜哥提着个袋子走了出来。
春妮叫了他一声:“这里。”
柜哥一脸紧张地跑过来:“小姐,你小点声,被公司抓到,我就完了。”
他提着一个手提袋,给她看了一眼,袋子里各种式样颜色的小瓶子,全部都是品牌香水,还有一些雪花膏之类的护肤品。这些搁在柜台上卖,每一瓶价值至少都在两块钱以上。
春妮略点一点,见他实在是慌张,也不细看,给他一张票子:“够不够?”
她给的是特地到港城汇丰银行兑换的英镑,一张面值一镑。这一张在海城至少可以换三到五十块银元,在港城价值略有回落,看柜哥开心的样子,价值不会低到哪去。
“够了够了。小姐,你明天还来吗?”
“你明天还有货?”
柜哥迟疑了一下,道:“要香水可能有点难,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但其他东西,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
“什么东西?”
“大米,面粉,奶粉,洋酒,洋烟……想要什么有什么。”
“有什么轻便易带,又好脱手的东西?”
“那就是丝袜和大烟。”说到最后,柜哥声音陡然放低。
春妮点数的动作一顿:“你能弄到丝袜?”
“我……试试吧。”
春妮听他说得底气不足,“你是不是东西有问题?不要欺负我不懂,我也有认识的本地人,明天我会带他一起来。”
“没有没有,”柜哥见春妮要走,忙道:“小姐你误会了,我只是跟那些人不熟,东西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我要先看到货再说。如果货没问题,奶粉洋酒,有什么我要什么。”
“这……”柜哥倒想一次吃下春妮这个出手大方的客户,可他实在没这个本钱,因此十分犹豫。
春妮看出他的纠结,说道:“只要货没问题,我不会亏待你。我经常往来港城,以后我们合作的机会还不少。”
“那好吧,你明天还是在这等我,我带你去看货。”
第94章 094 身价
跟那个叫姚根发的柜哥约好之后, 春妮也没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
继头一天去先施百货了解过睡美人的售卖情况之后,第二天她又去港城的其他商场转了转,发现那些商场售卖的凉席都还是传统的苇席和草编席, 也有竹青席, 无非是这些席子做工更加精美一些。
商场里不是没有更加高档的犀牛皮,野牛皮凉席,但那种皮制凉席动辄叫价几百上千甚至上万块,根本不是给他们普通人买的。比牛皮凉席价格稍低的,还有据说从东南亚进口来的藤凉席。但港城天气湿热,这种凉席摸上去没有麻将凉席那样凉快,而且藤编凉席比草编更加讲究手法。产量提不上去, 价格自然也降不下来,在港城的销量听说也不怎么样。
港城的富商们搬过来躲避战难之后,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批高级职员。富商说来说去才几个人,这些人才是支撑卖场的用户基本群,但港城的中等商品市场明显还没有做起来。对比这些商场同先施的客流量,难怪先施的卖场经理一天打三遍电话, 恨不得住进学校催他们工厂出货。
逛得差不多到了时间,春妮去了怡兴车行一趟, 将头天那个去码头接她的男孩子丁细有要了出来。
关富华知道她是睡美人厂家派来的代表,这次尽管只订了一辆全车,以及一些零部件, 但看睡美人在港城的势头,明显是要大发起来。因而听春妮说, 想借丁细有一用,什么都没问,就爽快地放了人, 还说港城乱得很,问她要不要再多带几个。
春妮想了想,毕竟是第一次去,先探探路就好,人带得太多,反而像是去砸场子的。拒绝了关富华的好意,跟丁大有两人往先施百货去,同姚根发汇合。
丁细有祖辈是渔民出身,自打港城到了英国人手里,就在这扎根下来,如今到他已经是第四代,地道地的本地人。对本地的鬼马事,他都能说出一些。
他同春妮科普道:“其实我们港城有英国人在,大体还是安全的。只要你不往三虎地,骆驼城那边走,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虎地和骆驼城,这又是什么?”
“这个说起来就很复杂啦。”丁细有操着口浓重的港普,道:“这两个地方,以前是前朝在港城边界驻兵的地方。但前朝二十多年前不是没有了吗?以前在那边驻兵的官兵没有人管,好多人就那什么,落了草,当了海匪。现在港城到内地的水货,基本都是从那边流过来的。”
水货在港城的行话中,指的就是没走正常渠道进关的走私货物。
春妮皱眉:“那姚根发那边?”
丁细有摆了摆手:“唔使惊,现在海船出来得少,光靠抢能抢到什么,那边人也要吃饭的啦。只要你不走进去,找到正确的地方,小心点,不会有问题的。”
“那我怎么小心点?”
“这样……”
两人说说聊聊,到了老地方,姚根发已经等在了原地,看了丁细有一眼,笑道:“顾小姐,咱们走吧。”
“等等,”丁细有肩负着帮春妮甄别好人坏人的重任,当即道:“你要带我哋到边?讲明先。”
“唔远,在蛇头埠,坐车行唔到半个钟。金牙发你识得?”姚根发道。
春妮也只听得懂这两句,再之后,他们说话渐渐快起来。春妮看见丁细有的神情从严肃到放松,最后对春妮点点头:“小顾姐,可以走了,他知道地方。”
“去哪?”
“蛇头埠,在骆驼城外围。他讲的货主金牙发,是我邻村的阿哥,我也听说他在做这行,只是没讲过话。”
“是吗?那世界是真有点小。”
“倒也不是,”丁细有道:“我家就在那附近,我每天都从那边过,那边的阿哥阿叔少有叫不出名。只是我爹不让我跟他们在一起
,让我好好学手艺,所以你让我去,我一时也不知道谁是正主。”
这就是叫一个本地人来跟着的好处。
有丁细有押阵,姚根发领路,春妮几人叫来两个车仔坐上去,车子拐离大路,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左右穿行,因为天已经黑得差不多,街上只有几名拿警棍的差佬目送他们的车子远去。
八点半刚过,车子在一间上了板子的店铺前停下。
这里跟街上那些房子一样,都是层高不到两米的木制阁楼,街面过道狭小,往往过道的上空还横着几根晾衣裳的麻绳。春妮只能弓着腰下车,因为一抬头,说不定就顶到哪家人的裤衩上去了。